日本人離開時留下了一條寬大深陷的河溝,河裡水色黯澹,河床的污泥錯落著長年浸泡於髒污的卵石,像罹患某種疥癬般長著老婦灰白的髮絲,在油污的五彩幻影中輕柔的飄動。颱風過後,焦糖色的大水整個晚上在河溝中發出憤怒的低吼,k 趴在水泥橋的矮欄上往下探頭想看看河底那些老婦人,現在她們一定在激流裡亂髮紛飛,k 心裡不禁難過起來。
不知什麼時代起河溝兩岸便蓋滿了木造的違建,居民們把細長的柱子插入河中的爛泥裡,一根根撐起拼裝木屋的屁股,開始在馬路的一邊經營著各種行業。不知為什麼 k的記憶裡只有麵店、腳踏車修理店、漫畫出租店、賣玩具與零嘴的柑仔店。應該還有城市裡會有的其他行業呀,k 困惑地想。但現在這些店在 k的大腦皮質裡只剩下黑洞洞的缺口,像拔牙後留下的空虛,再也記不得曾經有什麼人以什麼生活填塞了時間裡這些如蜂窩般的孔洞。
總之,k 充滿感情的告訴我,河溝橫亙在校門口,因此那是一整條「70年代翹課小學生的夢遊街」噢!
k 把手插在短褲口袋裡,捏捏早上出門時家裡給的那枚硬幣,指尖傳來一陣舌苔觸碰銅鎳合金時的小小顫慄。他走進麵店,向門口穿著寬大白色內衣的外省杯杯點了一碗麵。中午吃飯是打仗時間,兵馬倥傯兼長桌上屍橫遍野。幾個忙進忙出的送麵阿姨都不知怎麼找到他的,幾分鐘內便端來一碗熱氣糊掉眼鏡的陽春麵。
k 其實不太喜歡這種外省湯麵,有一種油清味寡的麵粉澀味,他愛吃的是豬骨熬湯分量小巧的切仔麵,可是切仔麵攤離學校太遠,中午跑去了可回不來。麵桶阿國坐在 k旁邊,他每天必來麵店報到,叫大碗陽春麵,埋進比他頭還大的碗公裡稀里呼嚕地邊吸著鼻涕邊吞麵條,吃完後一副不勝幸福的老饕樣斜倚著椅背看 k溫吞地吃麵。
阿國常不寫作業挨老師揍,在學校裡畏縮的很,大概只有走進這家麵店才活醒過來,像君王臨幸他的領地,每隔幾秒便滿意地大聲抽著鼻涕。
k 好不容易解決了大半碗湯麵,暗暗告訴自己今天到此為止不能再吃了。他跳下高腳凳子,把口袋裡的銅板遞到門口杯杯寬大的手掌裡,偷偷回頭瞄一眼阿國後便像一陣風般衝出熱烘烘的麵店。
k 有重要的任務必須執行。
他沿著河溝逐漸遠離學校,經過一整排不知做什麼生意的木造違建小屋,那些低矮的屋子總是門戶敞開,凌亂而昏暗的屋裡有一二老人安靜坐著或走動,無有電視,像凍結在永恆時間中二尊神祗般顫巍巍地生活在河溝上緣的透明空間裡,沒有柵欄但亦走不出來。
經過一座水泥橋後,濃郁的香草氣味像一條柔軟的粉紅絲帶遠遠地從空中捲來,k 的整個身體被包裹在乾燥鮮甜的氣流中飄離地面,腳不沾地地騰空飛往香氣的源頭,所經之處紛紛冒出一朵朵雪白的鮮奶油擠花,在熾熱的黑色柏油路面上慢慢融化。
香味來自路邊一家冰淇淋蛋捲土製工廠,煎烤脆餅的鑄鐵盤像盛開的百合般吐出濃濃香氣沿著河溝前進,1500公尺後來到 k的小學前右轉90度過橋,穿過低矮的校門,閃過胖校工Toro翹在桌上臭氣沖天的雙腳,再爬上樓梯跨過門檻進入 k的教室,醉倒包括 k在內的全體小朋友。
k 聽高年級的學生說過這家蛋捲工廠後便暗自決定要前往踏查,親自對這家秘密工廠進行深入研究。
製造冰淇淋蛋捲煎餅的夢工廠?我的腦子裡立刻浮現許多像大象那麼巨大的機器鍋爐,在明亮的燈光下冒著蒸汽繁忙地攪拌、輾壓、烘烤與裝袋,有幾個全身罩上白色實驗衣戴著口罩頭巾膠鞋的工作人員表情嚴肅,安靜地穿梭在機器間東調整西弄弄,一盒盒玻璃紙包裝烤成焦糖色澤頂端還灑滿各種彩色糖粒的煎餅捲筒便由輪送帶源源吐出...
停,k 說,不是這樣的。
在 k眼前蹲坐著幾個穿著汗衫手臂套著棉布套筒的中年人,他們雙手戴著厚手套,在黑黝黝的鑄鐵烤盤上手工做著蛋捲。k 居高臨下地看著工人們克難地在地上烘烤煎餅,不自禁地像膜拜偶像般屈身蹲下來滿臉羨豔地看著可以操作那台煎餅機的工人。
對了,有點像是現在仍有的台南擔仔麵攤,所有人進入那個空間後都被降低了身高的座標,小桌小椅配上低矮的黑白切攤位。
瓦斯爐嘶嘶加熱著厚重的扇型鐵板,製餅工人澆上麵糊後以圓錐形的鐵桿熟練捲起半熟的煎餅,於是一支準備用來盛裝各種讓人流口水的冰淇淋捲筒便像火山融岩般在 k眼前咯咯咯地迅速冷卻定形。k 張口結舌地看著工人像魔術師一支又一支地捲出蛋捲餅殼,恍然大悟「世界原來是這樣形成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