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7

做時間與做作品

《追憶似水年華》的篇幅巨大繁縟,人物悲欣跌宕,主角馬塞爾繾綣於社交與愛情的糾葛中,既敏感於周遭人情事故的更迭,又三心二意於自己的創作志業,全書膠著於馬塞爾一再擱延推遲的書寫行動。然而,生命的變故連番來襲,小說已綿延二千餘頁,馬塞爾仍然躇躊喪志,在真正啟動創作前沉吟再三,舉棋不定。小說終於還是走到盡頭,主角懸命以待的作品卻未真正現身,燦燦然懸浮於終卷之後的空白不可見之處,作品臨陣,只是永遠缺席。歷經了浩浩蕩蕩的小說敘事後,讀者滿心震撼,掩卷久久不能自己。

這是一部躇躊於創作的文學經典,普魯斯特以飽含詩意的巨量文字述說著遲遲無法寫作的故事,敏感細膩的男主角在層巒疊嶂的風格化語言裡不斷悲歎自己的精神麻木,才華欠奉。讓人意亂情迷的愛情逐漸成為生命的最大悖論,我必須以我的一生獻給我的愛人,才能領悟我其實根本不愛他。愛情只是這種悖論在不同人事時空的重演,在不可能性中熱烈翻騰的卑微可能。《追憶似水年華》的骨幹正是身心俱焚的三場愛情,我愛他因為我不愛他因為我愛他因為……,彷彿對於普魯斯特而言,愛情的悖論無比重要,所以必須說三次。

普魯斯特總是懂得如何使文學書寫深深浸潤在冷熱逆亂的感覺張力之中,書寫的弔詭如同愛情,亦深深糾纏著其不可能性。當代文學並不啟始於書寫的天真想像,而是艱難於其不再可能,不僅是一切可寫之事(歷史、認同、記憶、愛情、欲望、政治、友誼、青春、老年、家族……)皆已被寫盡、寫絕、寫死與寫成悖論,僅以自身的抹消與不存在而存在,而且一切皆催逼至底,書寫最終成為自身不可能性的反覆揭露與辯證,因自身的不可能而弔詭地續存著,活成一個非思的生命。當代書寫僅僅意謂著其無盡的詭戲,持存於悖論之中,書寫著悖論,書寫即是悖論。

書寫的人註定背叛書寫,因為書寫僅持存於其不可能性之中。

這便是普魯斯特為每一位讀者準備的閱讀位置,當代文學的玄妙入口,與入口的永恆闕如,或許,亦是其不可迴避的瘋狂與叛變。

表面上,《追憶似水年華》述說著上層社會的沙龍與愛情故事,男主角對於藝術作品充滿強烈感受,他對文學、戲劇、音樂與繪畫的反思成為以小說形式提出的創作論述。普魯斯特事實上書寫了一本思考書寫的小說,以創作行動建構創作的觀念,既是書寫的觀念亦是其基進的共時實踐。書寫於是誕生在一種稀罕的條件之中:沒有觀念便不成書寫,不書寫卻也不可能舖展觀念。在書寫與觀念的雙重要求下,文學僅持存在嶄新觀念的構成門檻上,要求著後設的閱讀。書寫並不只是文字的展現,即使文章斐然,小說家不只是說故事的人,即使主角身世驚人。書寫離不開使書寫可能的觀念;在書寫故事的同時,也書寫著使書寫成立的條件。翻開《追憶似水年華》時,所有人都直面一個嚴苛而燒腦的問題:何謂當代文學?答案不可避免地來自普魯斯特不斷提出的作品評論與自我評論,他對於戲劇、音樂、繪畫、建築、旅行、生活品味……提出各種基進的想像,對於他人的書寫進行擬仿,然後加上評論。本書是文學評論的無窮疊加,對評論的再評論與自我評論,每一次的評論都指向了評論者對創作的尖銳觀點,書寫最終決戰於創作論火線交織的高能場域之中。

我們試著以兩條思考路徑勾勒《追憶似水年華》的作品構成,其中之一是疊加藝術評論的論述地層學,另一是文學書寫的存有發生學。這兩者彷彿小說的雙螺旋結構,決定了普魯斯特的文學存有,也在最後匯集成啟動作品的時間觀念。時間的創造性重獲正是由這兩條思路的無窮交纏所保證,而各種愛情、社交與旅行沿著這兩條路徑生機勃勃地發展,逐漸積累成巨大的小說量體。最終,書寫成立的骨幹是藝術的創作論與小說的發生學。 普魯斯特立場堅定地反對將作品比附於生活,因為生命經驗再怎麼非比尋常,創作仍不是其再現,而是必須奠基於觀念的創造。他率先對十九世紀文學評論大家聖博夫(Charles-Augustin Sainte-Beuve)發難,拒斥聖博夫套用作者生平的作品研究方法(《駁聖博夫》,1954)。而且不僅批評,《追憶似水年華》就是普魯斯特自己創作論的基進實踐。閱讀普魯斯特意謂著創作與創作論述間的往復增強,《追憶似水年華》既有小說敘事,亦是文學觀念的實現。小說瞄準著文學書寫的可能性,寫小說的同時也必須寫小說的存有學條件,因為如果沒有使書寫可以存在的創作觀念,書寫就沒有意義,寫什麼也就都毫不重要了。這樣的想法並不始於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卻使得書寫與書寫條件的相互纏繞成為文學的瑰麗景觀。《追憶似水年華》不僅以小說的形式提出文學書寫與評論據以成立的創作論述,而且在同一基礎上,對於戲劇、音樂與繪畫等藝術創作亦從事深刻評論。沒有一部小說曾像《追憶似水年華》一樣無比細膩地描述了那麼多不同領域的藝術作品,不管是虛構或是真實存在的,每一件被評論的作品都表達著普魯斯特理想作品的某一切面或反面,飽含當代創作的意涵。在或虛或實的眾多作品上,普魯斯特的評論匯集成小說中極獨特且無法忽視的美學體制(régime esthétique),構成他創作論的硬核,以及理解小說無可迴避的認識基底,整部小說就是由圖書館與美術館所共構的巨大迷宮。

本書的三、四、五章分別對畫家埃爾斯蒂爾、作曲家凡德依與演員拉貝瑪在小說裡的作品與評論提出分析,這三位虛構的創作者對於自身的創作媒材都進行了基進而創造性的操作,在不同時刻裡給予小說主角極深刻的啟發。繪畫致力於打破不同物質的疆界,因為畫中的山海逆亂而成就了傑出的風景畫,而肖像畫則以陰陽倒錯的線條跨越了性別的藩籬;音樂所促使可聽的並不是音符,而是音符與音符之間「未經勘查的濃重晦暗」,其揭示了一整個不為我們製造的世界,深深地觸及生命的未知感性;戲劇等同於演員促使流變的共生場域,發聲與姿勢的不可預知使得叛亂成為劇場的本質,異質的強度在演員的催動下成為最小時間間距中的總體叛亂。

生活的平庸使生命逐漸麻木倦怠,藝術作品卻能以感性的強度激活精神,重新灌注創造的能量而使其生機勃勃。對於普魯斯特而言,藝術因此與愛情具有精神上的親緣性,對某一藝術作品的感知、與某人的愛情或到某地的旅行,確切地說,跟陌異與他者的相遇是激起生命潛能的條件,這便是本書一、二章以純粹悖論與流變說明的生命狀態。

「我」總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同一性之中,愛情則具有一種差異與未來的時間性。作為他者的戀人進入我的生活後,我不再能停留於我,而是必須伴隨著他重分配我的知覺空間,以便能由我的世界進入一整個陌異於我、不以我的意志所轉移的可能世界:戀人存在其中的世界。這個世界對我全然陌生與未知,卻提供我無比想要的自我延伸與多樣化潛能,既是生命可以差異地重新展開之地,一個啟發我欲望且攤展在我面前的陌異知覺空間,也是一個另類觀看與另類知覺於我的觀看的觀念。

在毫無新鮮事的世界中,愛情是對於陌異的偶然發現與絕對好奇,是朝差異知覺空間的無限擴展。普魯斯特以最強烈的表達描述這種總是意圖朝向域外的欲望:這是「我生命全部力量在一次不可變向的噴發中的某些時刻」。 這個高能且特異的普魯斯特時刻,舖展成《追憶似水年華》最重要的界限經驗。生命衝動的唯一目的是越界,或自我超越,為了能觸及差異的外部,抵達未知世界的入口。

藝術作品與愛情打開了差異於我的各種可能世界,觸動了自我延伸的多樣化潛能,這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外部性,一旦遺忘,生活就轉由平庸展開統治。對於藝術與愛情的評論構成普魯斯特極獨特的生機論,亦是以自我差異與流變為基礎對生命的系譜學重估,平行於此的,是作品的發生學。

作品並不是外在世界的再現,即使是巨細靡遺的敏銳觀察與天花亂墜的敘事都不是真正的構成要素,因為再現並沒有創造觀點,也沒有問題化這個世界以便思考世界。對普魯斯特而言,觀念明確地是書寫的起點,作品如果總是無法展開,就是因為遲遲未能形成使作品被問題化的觀念。簡言之,如實再現世界只是停留在表面的現象與轉瞬即逝的事物上,並不能揭露更深邃的真理。在小說裡,主角躊躇於書寫志業,一直未能投入創作,在放棄寫作多年之後,無意間形構了時間的原創觀念,在小說最後終於觸及做作品的契機,關於書寫,再無疑慮。

在放棄創作後,書寫卻全面啟動,在確認欠缺文學天賦後,反而重置文學定義,普魯斯特使得書寫成為一種基進革新的行動,小說在持續推進的同時亦構建自身的存有發生學,其神秘內核便是觀念,特別是時間觀念。作品奠立在時間拓樸學之中,並不是對過去或現在的描摹與深化,而是所有能力都被動員以便逃脫現在,創造超時間與在時間外部的時間關係。時間就是作品所創造之物,做作品就是做時間,也就是做時間的觀念,這便是普魯斯特的作品起點。

《追憶似水年華》以綿延不絕的風格化敘事激發時間的自我差異,最終創造了使一切差異的時間觀念。時間差異於自己,自我倍增與擴延,從現在中逃離,因而擁有差異的現實。要做作品,必須先有創造差異的時間,而差異的時間則差異化時間中的一切,這是小說所操作的時間增維,成為書寫的人意謂成為做時間的人。

然而,一切開始於開始的不可能,無法開始書寫的主角在巨量的文字流中為創作的艱難痛苦與煎熬,在「卷終」真正浮現前,也在普魯斯特自己的死亡降臨前,小說的敘事持續地爆量增長與重寫,隨手取來的紙片一層層地黏貼摺疊在手稿裡,字詞不斷寫入與抹除,翻開與凹折。《追憶似水年華》的手稿既是折頁紙本(paperolle)也是隱跡紙本(palimpseste),攤展開來就是文學景觀的恐怖落成!或許,創作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結束,幾乎不可能寫完,不甘心就此完結,唯有死亡……

書不等於作品,文學不只是優美的文字,文學書寫必須擺脫無創造性的經驗再現,切斷話語跟生活體驗的習慣連結。書寫者寫字,但欲求的卻是文學作品,這「單一行動」僅能在一個前提下成立,即書寫激起了基進的翻轉,在語言平面上掀起事件等級的叛變,只有從這個叛變中,書成為作品。但最基進的翻轉與叛變卻弔詭無比,想成為作品的書在「強翻轉」的無限催逼之下,一切字詞都叛變,意義無不搖晃游移,語言進入它的安那其時刻,而作品,只是自身的缺席。在二千頁的高強度書寫後,普魯斯特設立的文字布置不是使得作品誕生,而是相反,讓作品終於既不存在也沒有發生,而書已經不得不終止在「完」這個字上。每一個在書裡寫下的字全是為了抹除物的實存,也為了遺忘,以便將「在場倒轉為缺席」,抵達書寫所企盼的極端情境與最遠之處,讓文學作品不再是事物在語言平面上的物理學轉印。

逾越、解放、甦醒、活化與重新創造,作品意謂著這種時間,這就是普魯斯特時刻,切分了前後兩種生命。在普魯斯特的作品裡,我們愈洞徹時間意謂著什麼,就愈洞徹創作意謂著什麼,也就愈洞徹事物的本質意謂著什麼。

開始從來艱難,結束亦遠遠不易,正是在無盡的拖延中,在開始與結束的不可能間隙裡,作品逐漸繁衍成形。《追憶似水年華》是普魯斯特對於書寫最強悍的實踐,文學除了投身於自身的流變外什麼都不是,書寫就是為了重新開始所面向的未知之境。正是對強度的無比敏感與對界線的勇敢觸碰,在作品的形成中同時組裝著作品成形的條件,使觀念實現的時間與時間的觀念共同編織出作品滋長的芽,在有完與沒完的作品生機論中,只有死亡的降臨才能戢止一切。在最後的時刻到來之前,活著,並且繼續書寫。


《成為書寫的人-普魯斯特與文學時間》導論
2021/06 時報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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