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03
Un bar aux Folies Bergère 或傅柯障礙
標籤:
Manet
某種程度上,1882年的Un bar aux Folies Bergère(牧羊女樂園酒吧)是馬內畫作的難題,就如1656年的 Les Ménines(宮娥)確切是委拉斯奎茲的難題一樣。
兩幅畫相隔逾200年,但都有一面鏡子,鏡子正面對著觀畫者(註1)。
難題由此衍生。
藝術史上的畫中鏡子或鏡像所在多有,但馬內與委拉斯奎茲的鏡子以其獨特的布置迫出虛擬影像(image virtuelle)與實際現實(réalité actuelle)的融合界面,畫中風景與畫外觀眾被共構於影像的「強虛構」中,一起描繪了嶄新的影像空間,某種「互動影像」。這或許便是傅柯何以對二位畫家有著濃厚興趣的原因。
傅柯在《詞與物》第一章幾近「完封勝」地對 Les Ménines 從事了駭人的精密分析,委拉斯奎茲的鏡像問題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從此被傅柯封印了(註2)。
然而馬內卻一直只是傅柯生前未出版(或傳聞被焚毀)的草稿。或許,馬內是最後的難題,是關於鏡像、主體與異托邦的傅柯障礙。
《牧羊女樂園酒吧》無疑地蟄居於馬內風暴的暴風眼裡。
鏡子,而且是正面映射觀畫者的巨大畫中鏡子,這是何等讓人眩暈的布置與虛構!在這個強布置與強虛構中,撇除那些細節、紋理與布景,一切觀看此畫的人首先觀看的是自己,是看一眼便立即被這幅作品吸附吞入影像中的妖異布置。
我們面對畫中吧女與她渙散眼神所透露的淡靜倦意,然而我們的心神卻終不免被這道迷濛的眼光所收懾、安養。然後我們愕然發現,我,觀畫者,其實早已成為影中人,成為畫中鏡裡近身與甜美吧女交談的高帽神士。
這是《聊齋》〈畫壁〉的印象派版本,但或許不再是飽含道德訓戒的「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而是純粹展現造偽威力的強虛構影像(註3)。因為這並不是單純映射觀畫者的畫中物理鏡像(如《宮娥圖》),也不是相由心生的空洞指涉與心理學主義幻影(註4)。相較於吧女正面高彩度的明亮形象,已過度黯淡、褪色與模糊的畫中鏡像其實是一種「回憶-影像」(image-souvenir),屬於已逝的時光,所有酒吧裡關於歡愉、調笑與激情的明滅幽魂。
然而,如果《牧羊女樂園酒吧》描繪出「十九世紀最洵美的前排靜物」,在吧枱上香檳、水果與烈酒的歡快列隊之間最懾人心弦的則是中央盛裝清水與鮮花的玻璃杯,這幾乎是整幅畫中最明亮透析的「影像白洞」,365度環場倒映酒吧全景的晶體鏡像。這顆水晶彷彿正積聚了整幅畫的威力在畫面下方閃閃預測著未來:吧女的未來與我們的未來。
《牧羊女樂園酒吧》是一幅時間影像,其以現代繪畫中曲扭歪斜的深度向每個人展示著未來、現在與過去的具體影像。它是一前一後兩面鏡像所怪異夾擠的「現前-影像」(image-présent)。現前是倦態可掬的甜美吧女,而或許也正是在此,在馬內生命最後一幅畫中,他再次地揭啟了現代的意涵,現代性的時空已轟然啟動!
註1:討論《牧羊女樂園酒吧》畫中背景是否為一面鏡子與討論《宮娥圖》後方是否為一面鏡子或許並不真是重要的問題,理由之一在於,我們的分析始於畫中鏡像及其造成的怪異光線折返,如果畫中沒有鏡子,那麼這些分析(包括傅柯對《宮娥圖》的分析)都不再有意義,因為同意鏡像存在(光線的折返效果)是「異質拓樸學」的起點。理由之二,印象派畫家們並無意在畫中恪守光學原理(如委拉斯奎茲或其他古典畫家)重現鏡像,因此據此核對吧女與其鏡像是否符應光線映射的法則將是徒勞之舉。我們據以判定鏡像的元素較是吧枱上方橫貫整幅畫面的金色鏡框、吧枱與鏡中若合符節的酒瓶與人物。
註2:關於傅柯《詞與物》第一章對《宮娥圖》的分析可參考《分裂分析福柯》第六章「布置作為思想-影像」。
註3:《聊齋志異》〈畫壁〉: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宏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殿中塑誌公像,兩壁圖繪精妙,人物如生。東壁畫散花天女,內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脣欲動,眼波將流。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見殿閣重重,非復人世,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衆,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回視,則垂髫兒,囅然竟去。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舉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既而閉戶去,囑朱「勿欬」,夜乃復至,如此二日。女伴覺之,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內小郎已許大,尚髮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羣笑而去。生視女,髻雲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豔絕也。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熏心,樂方未艾。
忽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鎖鏘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女驚起,與朱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綰鎖挈槌,衆女環繞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愕顧,似將搜匿,女大懼,面如死灰,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聞靴聲至房內,復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朱跼蹐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
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說法去矣。」問:「何處?」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遊不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竚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遊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叩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共視拈花人,螺髻翹然,不復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老僧何能解?」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而無主。即起,歷階而出。
註4:正如許多藝術家(畢卡索、Joel-Peter Witkin...)曾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創作了《宮娥圖》,許多藝術家亦重新創作了自己版本的《牧羊女樂園酒吧》,比如 Jeff Wall 的 Picture for Women(1979),但由本文的問題來看,Wall的攝影作品似乎僅是某種「不可能的鏡像」,其仍執著於攝影者對於光學的客觀視覺(及其不可能性),未能認識馬內自客觀視覺與物理學逃逸後所激起的抽象風暴。Wall的作品是一幅關於物理空間的探究作品,馬內則深入時間-影像的風暴核心。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