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偶大約巴掌大小,印著歪扭不怎麼像樣的米老鼠,側頭一看幾乎沒有厚度。有一隻米奇與一隻米妮,厚實圓鐵塊做成的腳掌霹靂啪啦地踩著一塊白鐵薄板,正歡快無比地並肩跳著踢踏舞,凌亂快速的金屬脆響是小鼠奔過初秋乾躁的落葉,有著飽滿蹦竄的小小生命動感。圍觀的人們瞪大眼睛,像是觀賞什麼珍禽異獸,每個人的臉上都閃閃迸放著小孩般的光彩。
紙偶的腿是二根混紡的雜色粗絨線,隨著一旁手提錄音機的音樂不斷抬腿踢腳,偶爾雙腳鐵塊碰擊發出鏘鏘金石聲響,蹲坐一旁的主人便趁興大喊:好戲開鑼囉!米奇與米妮於是更起勁地踩踏起來。
這一對紙偶就像被施以古代幻術般顫巍巍地挺立在二莖毛絨絨的粗絨線上,主人不斷地對紙偶發號施令:站好,跪下,磕頭,起來跳舞…。我揉揉眼睛困惑地找尋紙偶身上的懸絲,在明晃晃的天光下不管我怎麼瞇眼定睛左看右看,紙偶就是很普通地站在一塊清朗乾淨空地裡,既沒有絲線木桿,四周也毫無障眼的布景機關。我覷眼偷看主人,他兩手閑散遠遠地斜倚著橋墩,臉上表情紋風不動,一切似乎與他不相干,二尊紙偶訓練有素好聽話地在旁一逕狂舞。
我懷疑我是墮入了唐人傳奇或明清筆記小說的荒誔情節裡了。但這裡是21世紀的巴黎,我由羅浮宮出來後一走上遊客熙來攘往的藝術橋便看見這一對跳舞紙偶。紙偶的主人是一個中年阿拉伯人,穿著顏色晦暗樣式普通的夾克與同樣很普通的直筒牛仔褲,大概已幾個月沒修剪變形的腳指甲從隨便汲著的拖鞋中不遮掩地坦露出來,不管怎麼拼命想都很難聯想成深懷法術的古代奇人。
咦,這不就是筆記小說裡仙人出場的基本設定?
他賣這些跳舞的紙偶。紙偶套在清亮的扁塑膠袋裡一把一把地從背包裡抓出來擲在大家面前,一隻一百元台幣左右,真是便宜的不可思議。當下便有不少人掏錢購買,閃亮的銅板像下雨般咻咻擲到收錢的洋鐵罐裡,阿拉伯人滿嘴稱謝並拿出更多的紙偶。也有一次買下十隻的濶氣觀光客,阿拉伯人頓時眼睛一亮,裝腔作勢地大聲乾咳一聲,紙偶便像聽話的小狗般乖乖停止跳舞,我甚至疑心瞧見它倆很細微地轉身共同看了阿拉伯人一眼,「要做那個嗎?」像是這樣體貼地詢問,然後便一起緩緩浮升到離地一尺的高度懸空飄浮,「向這位慷慨的先生道謝」阿拉伯人喊道,米奇與米妮同時面朝觀光客在半空哈腰鞠躬。
紙偶妖幻地懸浮在空中,粗絨線的雙腳微微地左右晃動,像是釘在空無中一個隱形的點上,整個宇宙開始安靜地繞著這個扁平的點輕輕轉動起來。我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經根本地被改變了,紙偶或許只是連接這個新世界的入口,漸漸地我們所有的人都將被吸入這個扁平的小孔之中,成為陌生、歪斜與傀儡般任人購買的那種東西。但是現在,對於有人掏錢認養它那些同樣壓扁歪斜的兄弟姐妹,它倆乖巧地人立在已經被妖冶化的世界中心向大家致意。
我終究沒能鼓起勇氣買下這樣一隻紙紮小鬼帶回家裡。在接下來幾年間,我偶爾會經由藝術橋跨到塞納河的對岸,這時我總是緊張地東張西望想找尋那個阿拉伯人,然而四周只剩下頭戴胖大艾菲爾塔玩偶帽、兩臂虛張壘壘垂下葡萄蔓籐般迷你艾菲爾塔的黑人小販,他們四處走動糾纏著觀光客,或撮嘴呼嘯相互通知警察逮人了。在市廛鼎沸的人間,阿拉伯人帶著他滿滿一整袋紙板米老鼠像是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了。
在找尋阿拉伯人的巴黎時光裡,我總是想像著無數個壓扁歪扭的米奇被觀光客珍惜地放進行李箱裡帶往世界各地,然後像傳說中的永動機般在曼哈頓某一銀行的櫃台、在伊斯坦堡清真寺的羊毛拜毯上,或在里約熱內廬上空酒吧的舞台毫不疲倦地喀喀踩動著白鐵腳掌。然後這個世界的人們很緩慢地被吸引、融蝕,最後跌進日復一日聽話舞動的機械世界裡。
幾年後我結束學生生涯離開巴黎,老老實實地回台灣成為一個上班族,法國的生活似乎只是一場夢,夢醒後什麼都沒能留下來。有一年秋天我出差到中國昆明,那是剛開放觀光不久、廁所甚至沒門沒隔間的年代。晚上我與同事吃完飯後走到市中心閒逛,街上行人眾多,但大家都無所事事地四處杵著,似乎在等待什麼大事發生,偏偏世道平靜得很,沒車禍沒搶劫沒殺人放火,連汽車喇吧都很稀罕。路上每隔不遠就有年輕的公安站著,冷冷地監視著這群數量龐大溫馴的獸。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路旁蹲著一個中年人,幾乎在同一瞬間我耳裡傳來一首熟悉的節奏,像是有人將一把細砂咻咻地倒進我的耳朵裡。
是米奇跳舞的旋律。
我很慢地走向那人,心臟砰砰地跳。有三隻手繪的紙偶正在一塊滿布摺痕的髒污毯子上彆扭地跳著舞。「原來你們也在這裡」我心裡想,突然覺得一陣難過,眼淚幾乎要流下來。這三隻紙偶完全不像米老鼠,我蹲下來把臉貼近它們,紙板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個中國式的小人,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像是事後粘上去的小孩筆法,跳著整齊卻不怎麼厲害的多人舞步。
那中年人完全不理會我,靠著一個行李袋叭㗳叭㗳地猛吸手上的土菸,表情木然地打著哈欠,似乎對我與對他腳邊跳舞的小人都興緻索然。三個小人(長得不太一樣)排成等距的一列在我眼前抖動著身軀,不斷快速地前後搖擺。一瞬間,我明白紙偶跳舞的秘密了,迫不急待地轉頭對同事說:
「你看!那個行李袋裡一定藏著磁鐵與馬達。」
我當然只是猜想順便向同事炫燿自己見多識廣,但我隨即知道我很恐怖地猜對了。我一回頭便看見那個中年人原本像爬蟲類凝固冬眠的蠟樣表情突然開始四處崩落與鼓起筋絡皺褶,從那張變得猙獰的臉上連珠砲地吐出我完全聽不懂的粗暴咒罵,往地上唾一口痰便作勢站起來。周遭所有靜止的人們突然都轉頭過來盯著我們並慢慢聚攏過來,我完全不知該怎麼安撫這個滿嘴我聽不懂穢語的老鄉,只好很狼狽慌亂地丟下一張人民幣並隨手擄走一隻仍跳舞不歇的小人,拉著滿頭霧水的同事急匆匆地落荒而逃。
我終究還是不知道紙偶跳舞的秘密,在我的手觸到紙偶的那瞬間,毫無鐵器帶離磁場的牽引感。我唯一知道的,是紙偶一被我粗魯地捏在手心,幻術(即使再怎麼笨拙)便不再存在了,一切不過是畫在一張粗劣馬糞紙上的小孩塗鴨。而在這個世界的某處,我知道,一定還有著無數的紙偶仍不斷喀喀踩踏著它們族類的節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