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而言,《詞與物》的誕生地並不真是其卷首所言,來自波赫士的某篇小說,而是傅柯在康德《人類學》〈出版考據〉中令人費解的最後註腳:
「批判思想與人類學反思的關係將在後續著作中研究 。」
這本「後續著作」就是2年後(1966)出版並造成震撼的《詞與物》,然而,這本書的核心問題卻已經偏移 ,傅柯對人文科學的考古學並未以「批判思想與人類學反思的關係」作為主軸,且一直到2008年《《人類學》導論》正式出版前,我們甚至不確知此問題的確切關節。傅柯這個再度因某種「更動」而導致的出版延遲,甚至遠甚於《性特質史》的著名停頓 :先寫完的《導論》因《詞與物》的更動而延遲逾40年出版,相反的,《性特質史》卷二、三卻因思想本身的更動而延遲,甚而最終促成一篇為此更動提出雄辯的〈導論〉。如果縱觀傅柯整體著作,我們將因而怪異地擁有對其哲學的雙導論:在其生涯之初,實質上作為《詞與物》導論的《《人類學》導論》,與在辭世之前,可視為傅柯再定義整個哲學事業的《性特質史》卷二〈導論〉。這二篇〈導論〉幾乎首尾包覆傅柯主要生涯(從1964到1984),無疑地具有不可小覷的重要性。如果《詞與物》如同我們所指出的,分析了七個幾乎可視為形構傅柯思想運動的基本布置(或「內在-經驗-先驗越界對偶」),那麼作為其問題源起的《導論》(即使問題本身已有所「更動」),其重要性恐怕更甚於同樣是傅柯死後出版的《法蘭西課程》。
換言之,《《人類學》導論》作為傅柯最重要問題的源起,即使遲至傅柯死後20餘年才出版,一切對於傅柯的閱讀似乎都不可免地必需成為《導論》的「先未來式」(futur antérieur),亦即我理解傅柯,因為「未來我將已經讀過《導論》」。相反的,《性特質史》卷二〈導論〉則吊詭地成為傅柯哲學的「過去完成式」,其再次證成傅柯作品中一切更動及冒險的合法性,因為更動及迷途絕不是哲學的偶然,而是哲學生命本身。然而,《《人類學》導論》作為理解傅柯思想之鑰,核心的關鍵仍然是「批判思想與人類學反思的關係」。
在《導論》中,傅柯多次指出康德《人類學》在知識論形構上重複、模仿三《批判》,甚至強調「《人類學》的經驗性不能奠立於自身;它僅以重複《批判》之名才有可能;它因此不能包覆《批判》;而且不能免於參照它;且如果它如同是其經驗與外部的類比物出現,是由於它建基於已經被命名與發現的先天結構上 。」以經驗思想從事人類學反思並意圖將其視為「根基的自然進路」 是對於《批判》的遺忘,「這是自康德以降特屬於西方哲學的一種『幻象』」 。換言之,一切關於人與其知識的反思並不停駐於「天真的實證性」,而是必須在以《批判》為名的「先驗場域」中才成為可能 。正是在此,經驗與先驗(而非單純的經驗本身)構成一種獨特對偶。對康德而言,這個經驗-先驗對偶的一端是先驗哲學與批判反思,另一端則是德國十八世紀下半葉人類學研究。換言之,康德的「人類學-批判」正是特屬於他自己的「現前」與「在地」研究;其最終構成一種寓意重複的對偶性,因為《人類學》實際上必須處於對《批判》的雙重服從之中:「作為知識,服從於《批判》所固定的條件與它所決定的經驗範圍;作為有限性的探索,服從於《批判》從中揭示的第一與不可逾越的形式 。」由「人類學-批判」所說明的經驗-先驗對偶或許是康德哲學中怪異的「傅柯時刻」,或者反之,十足顯影了傅柯哲學中的重要康德部位。
確切地說,傅柯從歷史檔案所架構的實證性研究,他所創造並深入分析的諸概念(瘋狂、陳述、規訓、性特質、生命政治、治理性…),都必需以先驗場域作為重力中心,才能免於墮入傅柯研究的「人類學幻象」。因為這些概念或研究即使都具備充足的歷史實證性,但絕不是經驗的簡單匯聚,不是駐留於經驗層級所提取的任何意義、結構或起源。如果布置這個概念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涵,不僅在於這是傅柯得以構思其問題性的思想模式,且更因為布置本身就是一種指涉經驗與先驗關係的「實際-虛擬雙面影像」。由是,《詞與物》作為傅柯哲學最根本的思想之核,亦絕不僅在於其才華洋溢地展演十七世紀以降的人文科學史,而是透過這本書,傅柯終於將「批判思想與人類學反思的關係」推演到底,並使得後續著作都不過是在此意義下對《詞與物》的重複,是經驗-先驗對偶(或內在-經驗-先驗越界對偶)在不同平面上的倍增與變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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