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03

弗美爾,梵谷的先驅者

《追憶似水年華》中讓人心驚的一幕,亦或許是唯一一幕,是作家貝戈特之死,他猝死在弗美爾的一幅油畫前。普魯斯特以他特有的悠緩筆調這麼寫:
一位批評家曾描寫了貝戈特喜愛且自認為非常熟悉的弗美爾《戴爾夫遠眺》(為了荷蘭畫展從海牙美術館借來的),畫中的一小塊黃色牆面(貝戈特不記得了)畫得如此美妙,如果單獨把它抽出來看,就像是一件珍貴的中國藝術作品,具有一種自身盈溢的美。貝戈特吃了幾個馬鈴薯後出門參觀畫展。剛一踏上臺階,他就感到頭暈目眩。他從幾幅畫前面走過,感到如此虛假的藝術實在枯燥無味而且毫無用處,還比不上威尼斯宮殿或海邊簡樸房屋的新鮮空氣和陽光。

最後,他來到弗美爾的畫前,他記得這幅畫比他知道的其他畫更有光彩也更不同,然而,由於批評家的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藍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紅的,最後是那一小塊黃色牆面的珍貴材料。他頭暈得更加厲害;他目不轉睛地緊盯住這一小塊珍貴的黃色牆面,猶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隻黃蝴蝶。「我也該這樣寫,」他說,「我最後幾本書太枯燥了,應該塗上幾層色彩,好讓我的句子本身變得珍貴,就像這一小塊黃色的牆面。」然而,他暈眩的牽引並沒讓他逃開。出現在他身前的天國天平上有一端的秤盤盛著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則裝著被如此高明地畫成黃色的一小塊牆面。他感到自己不小心把前一個天平托盤誤認為後一個了。他心想:

  「我可不願讓晚報把我當成這次畫展的軼聞來談。」

  他重複再三:「帶屋簷的一小塊黃色牆面,一小塊黃色牆面。」然而,他跌坐在一張環形沙發上;剎那間他不再想他處於死生一線之間,他重又樂觀起來,心想:「這只是沒有熟透的馬鈴薯所引起的消化不良,不要緊的。」又一陣暈眩向他襲來,他從沙發滾到地上,所有參觀者和守衛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遠死了?誰能說呢?當然,通靈經驗和宗教信條都不能證明死後靈魂還在。人們只能說,今生今世發生的一切就仿佛我們是帶著前世承諾的沈重義務進入今世似的。在我們現世的生活條件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以為我們有必要行善、精緻、甚至禮貌,被教養成要相信一個片斷須重畫二十遍的藝術家,由此引起的贊嘆對他那被蛆蟲啃咬的身體來說亦無關緊要,正如一個從來不為人知、近來才以弗美爾的名字被指認的藝術家運用許多技巧和細緻才畫出來的黃色牆面那樣。所有這些在現時生活中沒有得到認可的義務似乎屬於一個奠基在良善、認真、犧牲的不同世界,一個與當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這個不同的世界出來再出生在當今的世界,也許在回到那個世界之前,還會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響下生活,我們服從那些律法,因為我們的心還受著它們的熏陶,但並不知道誰創立了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動使人接近這些律法,而只有——說不定還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們。
引自中譯《追憶似水年華》略有修改
「黃色牆面的珍貴材料」,這是何種純粹的強度粹聚?可以到何種程度?

到可以殺人。

一幅畫殺人,或許並非意外,即使是弗美爾這樣總是描寫北國恬澹生命光景的畫家,他畫中所給予的強悍情感亦足以殺人於無形。

在海牙美術館昏暗的展示小間裡,它像一片金箔在遠處閃閃發亮。基本上赭黃的畫,然而黃色顏料在畫中被徹底演練幻變,焦黃、芽黃、檸檬黃、病黃、麻黃、米黃、蜂黃、嫩黃、蠟黃、枯黃、卵黃、磷黃、金黃、韭黃、橘黃、鉛黃、蟹黃、鵝黃...,一切的黃與究極黃化的世界。

世界的黃。

《戴爾夫遠眺》是這樣一幅畫:以黃色殺人。

在畫中一角,弗美爾元素地發現了究極之黃,其聚焦濃縮了散射在整幅畫中在場卻不可見的日光。《戴爾夫遠眺》是一幅關於太陽光線問題的深邃作品。

弗美爾是梵谷的先驅者,擊殺貝戈特的「黃色牆面」不是畫中前景沙灘上晦暗無生命的泥黃,而是搏動著強壯心跳的烈黃。一種直到梵谷出現後人們才真正見識到的黃,n 次方的黃。

梵谷寫道:「在我《夜間咖啡館》這幅畫中,我試著要表現咖啡館是一個可能自我摧毀、發瘋、犯罪的地方。」(lettre 677, à Arles, 9 September 1888)

梵谷割耳的阿爾與弗美爾凍結的戴爾夫被一種獨特的黃所連結。

因為晚生的梵谷,我們終於懂得弗美爾的風景。



3 則留言:

  1. 這是導致在「戴爾夫遠眺」的這幅畫前,沙發被沒收的原因嗎?抽走了沙發,抽走了猝死的元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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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慘,貝戈特到底要死上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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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死因於畫,也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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