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後的陽光像一篷水般潑得地面濕淋淋的,從冷氣房裡望出去,所有事物都精刮發亮,世界像一團一團無聲的火苗熒熒冷冷地燒灼著。
我關掉冷氣走出研究室,迎面立刻襲來一陣燒燎皮膚毛髮的地獄焚風,汗毛都嘶嘶地捲縮起來。我沿著斜坡慢慢走到文學院下方的海灘,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這時候我的同事們都躱在室內猛吹冷氣,與他們的世界相差10°C左右讓我感到高興。陽光這時把海邊的巨石烤炙的亮澄澄的,每一粒岩石都性格分明地成為黑白縱橫的幾何塊面,在晶亮黝黑的沙灘上東倒西歪。
我爬上碎石堆,熱辣的石塊被我踏出一縷輕煙,像熱呼呼的舌頭噗赤噗赤地舔著我的腳踝。浪花與石塊把世界切割成很乾淨二片荒原,我打算沿著這道分割線走到群聚著咖啡廳與土雞城的後山聚落。
遠方沙灘上有一群人在烈日下拍婚紗照,胖胖的新娘一身雪白禮服,雙手提著蓬鬆裙裾很敏捷地在漂著垃圾的水邊來回奔跑,新郎有點不知所措地彳亍立在攝影師旁。每天都有數十組新人被帶來這裡取景。沙灘屬於大學產權,校方築起了五公尺高的長堤隔開沙灘,並使所有建築都背對海景,團團圍住一個方形水泥花圃與行政大樓。彷彿海灘是一個再傷心不過的象徵,一齣不小心瞥見便會被螫瞎雙眼的古典悲劇場景。
新人們一對對盛裝穿過發出陣陣酸腐臭味的垃圾場,像水獺般依序鑽過剪破的鐵絲網洞口後,驚喜地發現圍牆後是一片沙灘。
這是城裡年輕人想像力的極限。
新郎現在笨拙地牽著新娘的手奔跑著,在沙灘上踩出許多腳印。我突然為他們感到難過,轉身慢慢朝後山手腳並用地走去。幾分鐘後我眼前便只有壘壘起伏的岩塊,翻過幾粒巨石之後,很突兀地被隔離在毫無人跡的荒古空曠之中,耳中鼓鼓充塞著海浪驚人的聲響。
現在我可以很專心地看著腳邊的石塊,一步一跳地在石堆中歪歪扭扭地前進。這樣獨自再走了大約200公尺後,我抬頭看見了那個男人。
他在大約一分鐘可以走到的距離裡很舒服地趴在一粒黑亮光滑的巨大卵石上,全身精光赤裸,像是想要以最大的面積貼在心愛之物上。我在烈日下像一尊雕像般定住,內心輾轉反覆,不知該繞經這個男人繼續前進或原路折返。這段期間男人像是陷入最深沉的夢中一動不動。他的肌肉精實緊繃,圓俏的屁股像一對駝峰挺立著,由皮膚的狀況估計大約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
男人似乎看到我了,略微移動了他的右手像是要告訴我走過來沒關係。我慢慢走近那塊卵石,嘴裡輕輕哼著披頭四的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你有菸嗎?」男人問。
我掏出一根菸遞給男人並幫他點火,然後也給自己一根。男人側著頭很美味地吸著菸,我找了一粒較小的石頭在旁邊坐下來,海浪轟轟地在耳邊呼嘯。
你看到的裸人,該不會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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