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07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身為自我要求嚴格的浪蕩子,施明正不可能不創作書寫,不可能書寫而不涉及他敏銳感知所獲取的荒唐時代處境。他所有不可能性的最終核心,其實是政治。換言之,致使施明德在獄中持續絕食抗議的理由也正是致使施明正書寫(與書寫的不可能)的同一理由。導致施明正創作的,同時也導致他的死,死亡已成為他的最終作品,取代他小說中一再宣稱卻始終未能完成的所有已具篇名的小說(虛構的虛構),因為死亡就是這些未完成(或已完成)小說的總合,其核心的迫力是鎮壓政治,而施明正的死亡致使了生命與創作最終的合而為一。

〈缺德系列〉小說始於死亡前一年(1987),且明確宣稱將成為「我在生之時,必須把這一系列寫下來懺悔我自己的因由」,另一個理由恐怕在於解嚴(1987)後書寫與反抗的可能性已不復存在,「島上的愛與死」僅存(性)愛與透過書寫給予的「懺悔」而不再有死。施明正終於未能完成他預先宣告的〈缺德系列〉,他死在解嚴之時,可說滿溢著複雜與摧折人心肝的象徵意義。一方面,他是被白色恐怖所間接謀殺的最後(但絕非最晚承受)之人。另一方面,台灣社會的政治氣氛在歷經數十年悲壯的政治抗爭後終於鬆動且即將大幅轉向,施明正卻默默死於這個最後的歷史轉折點上,在他小說中所隨時驚懼害怕的時代終於將真正終結的關鍵時刻。

「我是非常不適合於生而為人,尤其是生而為小男人,畏縮了的生之標本-在此時此地 。」不過才二十餘年,曾令一整代人喪膽噤戰的二條一、警總、叛亂與顛覆政府等白色恐怖術語已如幻術般騰空消散,彷彿從不曾存在。時代物換星移的速度實在快的讓人措手不及,如今翻讀施明正僅存不多的作品不免感到錯愕與不合時宜,然而這卻是白色恐怖台灣所留下最讓人動容的文學。施明正死在一個未來將由他的作品所註記的荒唐時代尾聲,在軍警特務橫行的年代裡卑微與屈辱的活著有太宰治「活在世間,我很抱歉」之味,然而,施明正在時代的終結之點選擇尊嚴的絕食而亡,虛構與現實至此在文學中的距離不再遙遠,因為對於施明正而言,高壓政治時期的書寫不過就是一種身體政治,僅僅在此,有他所信仰的唯一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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