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1

Alain Badiou,《德勒茲-存在的喧囂》譯序

這是一本敵人的書。

那麼何以需要翻譯?因為,在這本書中,巴迪歐試著展示一種思想運動,其抗拒、加速與減速、翻覆與逆轉德勒茲的思想運動,以一種哲學家的本格方式。

在這本書中,德勒茲的思想被摺曲、去摺曲與再摺曲,以巴迪歐式的「間接自由言說」(discours indirect libre)!

誠如巴迪歐所言,哲學不爭論,這個想法的源頭當然來自德勒茲與瓜達希在《何謂哲學?》裡著名的斷言:「哲學不溝通」(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 12),然而,不爭論是否就導向巴迪歐在書中多次提起、他與德勒茲無法釋懷的「爭吵」?誠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然而難道沒有一種哲學的「好客」與「友誼」,建立而且僅建立在「說情」(intercession)上?

絲毫無需爭論,是的,但我們或許可以從當代法國哲學的角度試著摘要本書的「問題」:

1德勒茲早期關於存有論的論述(主要的段落都在《差異與重複》與《意義的邏輯》中)被全面地朝存有論偏斜彎曲,巴迪歐意圖將德勒茲思想框限在(海德格或巴迪歐式的)存有論中,使德勒茲的哲學化約為一種純粹且簡化的存有論。

2巴迪歐以隨意與不加修飾的口語風格從事他的「哲學書寫」。這或許一方面是某種「顛覆或輕化」哲學傳統的古怪策略(他是毛主義者!),但另一方面,這卻讓思想有一種信口開河的輕慢。這或許涉及哲學的品味(以尼采的意思)與風格,但畢竟往往牽強,不易(或根本不想)說服。或許這很怪異地,「以一種哲學的方式」激怒德勒茲的信仰者。巴迪歐沒有要討論(因此非常當代於德勒茲),但卻以一種顛倒變異的激進方式或許「與德勒茲同行」!

正如同德勒茲的《福柯》絕不是一本福柯思想的簡介,巴迪歐的《德勒茲》亦非德勒茲哲學的概論。想透過本書理解德勒茲的讀者,最終見到的將是巴迪歐自己所實踐的「當代哲學」;德勒茲只是一個概念性人物,而概念的提出者,不是德勒茲本人,而是巴迪歐與他所舖展的哲學劇場。

巴迪歐在本書的筆法是拗口的(中譯在可能範圍裡保持這個即使在法文世界都相當特異的筆法),尤其是在討論存有論與單義性的段落裡。他化身成視野縮陷的存有論述說者,大寫存有的「宅經濟學家」,存有而且一律是大寫的存有孤單而不無霸氣地在本書書頁中「喧囂」,相當不同於他所援引與對應的德勒茲著作中的靜謐與節制。確切地說,巴迪歐比德勒茲在書寫風格上更隨意也更獨斷,夾纏的修飾與斷言一路蔓生添加。一方面顯示了巴迪歐的思想風格,另一方面卻也使文章本身建立在重重摺曲的巴洛克迷宮之中。這個充滿矯飾的迷宮,簡言之,是(巴迪歐式)存有論,一個隱匿在已被存有論化德勒茲背後的巴迪歐。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這本書裡書寫的是德勒茲哲學,應該更適切地說,不管在表達或內容上,不管在概念或思想平面上,這都是全然巴迪歐自己的思想運動,而且,這個運動維繫在極細節(與枝節)上的微調與強調。巴迪歐在書中以斜體標誌了許多介系詞、副詞、冠詞、否定或肯定副詞,而且刻意使用許多讓行文停頓的標點符號(眾多的逗號、破折號、括號),這樣的標注要求加重與放大讀者可能疏忽或漠視的思想細部零件,一方面似乎讓思想的輪廓鮮明起來,然而某種程度上卻也加遽了他思想的曲扭與輕浮,甚至專制與瑣碎。一種專注於介系詞與副詞細節的歪斜存有論?「魔鬼在細節裡」這句套語的巴迪歐存有論版本?

在許多段落裡,冗長的修辭與句法構成了巴迪歐書寫的主要風格,某種程度上這成為翻譯者與異國讀者的災難。中文因一本巴迪歐風格的作品而成為災區?就哲學的角度而言,似乎不該批評或試圖修葺這種話語的構成,甚至究極而言,即使此文體的翻譯必須面臨保留原初語言風格的挑戰,必須因此犧牲中文的可讀性,亦不該認為巴迪歐這樣的表達是沒有必要的。因為當代思想離不開表達它的語言形式,思想就是思想的表達,即使對哲學家的表達方式感到「不適」或無法認同,都不可能從中抽離出某種客觀與無語言風格的「純粹與中性的思想」。維繫巴迪歐透過法語所召喚與牽引的思想運動,跟隨此思想明確明現在法語平面的動、靜、快、慢,跟隨這個不可能的節奏與共振,這是本書譯文在許多地方顯得怪異與拗口的原因之一。

在這些理由下,《存有的喧囂》這本篇幅不大的書不僅不是一本關於德勒茲哲學的簡介,反而因為涉及德勒茲,這個被巴迪歐一再拿來較量與挑戰的同代哲學家,急遽升高了火線,成為一本當代法國哲學的「諸神戰役」。必須有相當的配備與防護才具有深入二位天神以巨大雷電互殛鬥毆的戰場。在本書中地主與導演當然都是巴迪歐,但從他搬演的、不無自我坦護的戲碼來看法國當代哲學,在重重的硝煙與核爆粉塵中,廿世紀最激進與最饒富趣味的思想無疑地已掀開特異的一個視角。

3德勒茲的書寫以「間接自由言說」著稱,讀者很難從這種屬於法文合法用法中確認「誰說話?」是德勒茲?或萊布尼茲、福柯、尼采、柏格森或費里尼?或根本是無人稱與中性的人們(on)?這樣的表達風格(或策略)無疑有著源自哲學思想的對應(存有單義性的內在共振?)。巴迪歐在本書中亦批評德勒茲的「間接自由言說」,然而,巴迪歐自己對德勒茲的引用與解釋亦不免是另一種「間接自由言說」,而且或許更間接與更自由,因此也更獨斷與更主觀。到某種程度上,即使是熟悉德勒茲哲學的讀者,恐怕也不易從巴迪歐對德勒茲的引述方式中確認與突圍,即便是他從《差異與重複》原文照引的句子,亦古怪地籠罩著巴迪歐的存有論氣味(德勒茲原文中小寫的存有一經巴迪歐的手一律被大寫了…),因為巴迪歐所操弄的移形換位而被巴迪歐(妖魔)化了。

4 巴迪歐喜歡把自己與德勒茲相比,他對立、異議、比較與會通兩人的哲學,像照鏡子般參差對照著鏡前鏡後的本質差異。殊不知德勒茲的差異哲學正在於「差異不是比較」,差異不是比較的結果,因為所有比較都建立在同一性的基礎上,而差異只是「在己差異」與「為己重複」。不管巴迪歐像或不像,反對或不反對德勒茲某個概念,似乎都只是他意圖(透過同一性方法)使自己與德勒茲並駕其軀的論述策略。嚴格地說,在這個論述策略裡,德勒茲只是一抹模糊的影子,一只懸絲傀儡與概念性人物。但不可否認的,巴迪歐在本書中生動地操持搬演著他獨有的存有論戲碼。換言之,這本書(如果不是全部)在大部份時刻裡是巴迪歐的單口相聲,他說唱俱佳地講述名為「德勒茲思想」實為巴迪歐的存有論哲學。 這個由他所放大加重的同一性,就是由大寫存有與大寫一所頭尾封閉的論述迴圈。巴迪歐的「德勒茲單子」沒有窗戶沒有門,閉鎖在一種存有論的單純趣味之中。而這意味著,兩位哲學家,德勒茲與巴迪歐,只擁有一個共同的哲學問題性,一個同一化的思想平面,而這將從根本上否決兩人作為哲學家(以這個詞最強的意思)的身份,或者更糟,他們沒有各自的問題(因此,以尼采的話來說,沒有風格),只是哲學史傳統的移印與復製,毫無意味原創性思想的差異。

5 也要小心巴迪歐的偷桃換李,比如在德勒茲概念前後所加添補綴的「非德勒茲式」形容詞或名詞,「虛擬的範疇」(70);又比如以大寫存有之名總括所有概念,「單義的大寫存有在它最柏格森主義的名字」(53)…。而且不得不指出的是,巴迪歐筆下(與他接受訪談時的嘴)的修辭常常是很毒辣且不留情的。

又比如,談及真理時,巴迪歐引用了德勒茲的《福柯》說「德勒茲接納,或福柯讓德勒茲接納,[…]『真理與建立它的程序不可分離』」(43)然而必須很小心才不會讓巴迪歐所誤導的是,德勒茲引文中講述的真理較是知識論的,雖然這在福柯的哲學裡亦必然涉及主體性,但卻完全不是巴迪歐所熱愛的大寫存有論脈絡,亦非什麼大寫一、大寫存有或永恆真理的古典問題,在《福柯》中德勒茲早已不像六十年代般討論這些問題。但,巴迪歐由真理這個詞的「同形異構」繞經福柯,為了最後能把德勒茲與黑格爾與柏拉圖湊成一處談論。

巴迪歐不無故意地以「時間錯亂」來興起他的「德勒茲劇場」。比如《差異與重複》與《時間-影像》都大幅發展虛擬概念,但問題性是截然不同的,巴迪歐卻一律由他自己的純粹存有論觀點一視同仁,抽離(因此抽象化)虛擬以便構建他所謂的德勒茲的「虛擬之歌」。

無窮地比對德勒茲與巴迪歐思想的異同,或「舉發」巴迪歐在本書中對德勒茲思想的摺曲(同時也必然是去摺曲)與哲學操作,並不是本文亦遠非本書中譯的目的。這本書的翻譯將獻給仍方興未艾的中文巴迪歐研究,當然,亦希望中文世界對於決定著廿世紀下半葉思潮的當代法國哲學研究有進一步的認識,這是激進涉入差異與重複的思想風暴,一整個世代所投注其中的不可能思想實驗,其中,有德勒茲、福柯、德里達、利奧塔、布朗肖、列維納斯、朗西埃與巴迪歐…,這是思想史上絕無僅有的盛大遊行,但作為深刻思考與問題化差異的世代,這些哲學家跟隨尼采,不約而同地都講過類似的話,作為巴迪歐著作的中譯序,我們就引用他的版本吧!剛好也寫在本書中,他對德勒茲的間接自由言說:哲學的這種誘惑,「這是一個品味的問題」。



Alain Badiou, Deleuze: La clameur de l'être
2018/12,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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