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0

一切由錯開中真正開始,《錯開的交會—傅柯與中國》序

《錯開的交會—傅柯與中國》集中地討論傅柯著作中「中國構成」的可見與不可見。僅管傅柯極少提及中國,布洛薩(Alain Brossat)博學強記地一一挑出他著作中論及中國的部位,極大化地擴增與「去摺曲」(déplier)了傅柯與中國的僅餘碰觸。或者不如基進地說,布洛薩使得這個不曾交會的「交會」,某種「非交會」的錯開,成就了一種傅柯意義下的「非場域」(non-lieu)與「誘惑的場所」,重新摺入了傅柯的整體思想,成為足以凝視其哲學的鏡像。最終,錯開的交會,弔詭地與不無命定地,成為觀看傅柯思想的獨特單子。

傅柯著作中為人熟知的「中國部位」,主要有二,反覆被人引述:《性史》提及中國的「性愛藝術」與《詞與物》引用波赫士的著名開場。兩個段落都不長,前者僅僅數語,後者則引述小說,兩者都遠非傅柯書中關注的真正問題。然而,這個在傅柯筆下被描述為遙遠、神秘、差異於西方與惹人發笑的東方國度,即使僅寥寥數語,已引發無數的爭議與批評。

中國與傅柯,這個布洛薩筆下的「錯開的交會」最終並未真的「錯開」,已成為傅柯思想中的軟肋,英美世界後殖民論述的提款機,揭發傅柯「東方主義」的徵候,歐洲白人理型中心的破綻。

那麼,曾在巴黎第八大學哲學系與傅柯、德勒茲、李歐塔、洪席耶、巴迪歐與夏特萊(François Châtelet)等眾多六八世代哲學家並肩共事的布洛薩,會怎麼面對這個「錯開」中的就是「錯不開」,空缺中的固執在場?他的論述策略與戰鬥位置是什麼?這個已觸動許多當代學者敏感神經的問題還能怎麼「再問題化」?

明顯的空缺、空白、空白頁、此處有獅(指地圖上未經探勘之地)、空地、深處……,包括傅柯自己的話,「我不熟悉中國問題,所以我讓它保持開放。」(2)這便是布洛薩在書中安置我們之處:缺席與空無。特別是當我們以中文讀著這本書時,無疑地更加遽了這個空無中的吊詭,我們正在這個空無之中閱讀空無,在錯開中感受交會,或,在交會中肯認錯開與歧異。

這個「保持開放」之地,在布洛薩書中首先捲入了中國的「性愛藝術」。傅柯並不是漢學家,他短暫提及的「性愛藝術」主要來自對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的閱讀,將其置入於嚴格意義下的亞洲(作為)問題的跨文化研究情境之中並不適切,因為這將忽略傅柯就其自身問題(古希臘羅馬的性特質或主體性問題)發展所設定的條件。單純糾舉他的「中國誤讀」或過度推論並未能真正給予更多啟發,這是何以布洛薩指出,傅柯的研究前提「可以如此定義:我的研究活動有其無法脫離的認識論及檔案學的整體條件,我談的就是在這些條件下所能夠談的東西。」(21),對於「歐洲中心主義」的批判或許應與「以歐洲為中心」的研究做出區辨,這便是布洛薩所強調的「地緣哲學力量場域」的解殖立場(2)。

波赫士關於《中國百科全書》的怪誕描述曾引發傅柯著名的笑聲,這樣怪異的、東方主義的、他者與神秘而不可思考的中國,或許正是今日談論亞洲的一個遙遠極點,我們或許不需急於批評傅柯,或者,早已有著無數廉價的批評。我們想問的是,如果時至今日,我們必須創造性地構思亞洲或亞際,複數、多元、平行、歪斜與突梯的亞洲,差異的亞洲,那麼,我們有走得足夠遠嗎?這麼多年前波赫士的版本不就是一個同時使亞洲與歐洲「歧途」(détourner)的例子嗎?我們能比走得比最遠、最陌異(即使是對亞洲人)與最差異的亞洲更遠嗎?「『中國之名』能夠作為一種『跨越所有想像、思考的可能界限』的支點或中介。」(7 )中國作為流變、不定形、嚴格意義下的域外,還可以是什麼?或許正是在此,仍然迴盪著多年前傅柯的笑聲,重要的可能不只是反殖、解殖、反帝,反這個或反那個,而首先在於如何自我翻轉與自我解域,在啟發與創造性上走得更遠,讓亞洲不再只是一個名詞,成為一個動詞,一個在哲學、當代藝術與政治等範圍的實踐運動,正是在這個笑點上,亞洲重獲了離開既有建制的潛能,不管是意識型態的或歷史的。

或許,一切正是由這個錯開中真正開始……



《錯開的交會:傅柯與中國》
Le rendez-vous contrarié: Foucault et la Chine
作者:布洛薩(Alain Brossat)
譯者:謝承叡, 郭亮廷, 羅惠珍, 湯明潔, 林士鈞
2019 國立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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