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10

野武士張萬康

張萬康以截至目前為止的三部著作創建一座妖冶的文字壇城,宛若活物的小說實境在書中肆意收放翻褶,時而神怪鬥法滿紙煙硝,時而哈棒揉豆通篇溼濡,又或臉一抺筆鋒驟轉地開起道德講座兼臧否古今人事,幾句之後突然嫻熟無比地切入網路鄉民瞎掰喇塞的生猛情緒與敏感話流之中。張萬康的小說向我們展示著最狂野小說家的筆鋒與最混跡市廛俠客的正義。不曾是文青,四十歲之前遠離文壇,張萬康如黑澤明電影裡斜咬麥桿睥睨華服貴族的野武士。如今武士出手,僅僅一年之間,作品中的奇思妙想掀騰熱鬧源源不絕,如江河入海珠玉與沙石俱下,讓讀者們在頁面翻動之際瞠目結舌、蔚為奇觀。

在《道濟群生錄》(2011)中我們讀到可能是當前華語世界最深情的奇幻文學,《目蓮救母》經由網路、電視與電影洗禮後的「父親版本」,張萬康與罹癌父親闖入《封神榜》仙拼仙善惡鬥法的神魔混戰中,但這卻不是叛逆哪咤剔骨還父,而是中年兒子對垂死父親的深情孺慕。在《摳我》中,二位主角如鏡面映射的alter ego你一言我一語,這二人不是《堂吉訶德》中的吉訶德與桑昆,不是《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的饒舌雅克與主人,也不是萊布尼茲《人類理智新論》中的斐拉萊特與德奧斐勒,而是二名台北宅男,他們談論的亦不是如何任俠擊劍,瑣碎的決定論,或唯心與經驗論的歷史性雄辯,而是不停見面交換網路把妹心得與經驗傳承。然後,是寫作時間橫亙1998到2010十二年間的《短篇小說》,我們在此看到了張萬康的小說鍋爐,小說被拆解成靈活滑動於不同時空與媒介的對話,成為虛擬劇本(或劇場)、msn即時通記錄、手機簡訊、BBS與部落格留言,或就是在pub、咖啡廳與校園裡近乎日本漫才表演的二人對談。

張萬康使得無盡湧現的話語流成為人世的現實,在這裡有世界的誕生、暴長、滯鬱與衰老。但張萬康並不是張愛玲,因此話語裡無有深宅舊院裡明刀暗槍晦澀陰鬱的鬼蜮暗影,取而代之的,是虛擬「鄉民」們聚散分合的網路宇宙,他們以雌雄莫辨亦虛亦實的網路分身一起打麻將玩電動看相簿品評時事或揪團購物聊以慰藉。這是人人神隱於駁雜且共時性話語之後的盛大假面舞會,話語快速、生猛、準確與直接地在此源源滋生,或者不如說,在網路上歷經宛如慶典的這般盛世之後,對語言無比敏銳的張萬康不可能不由這塊曾滋養他多年的虛擬土地上滋長出獨特的小說語法,他的小說形式與形式的啟發不可能不與這種嶄新的話語形式若合符節。但這並不意味張萬康的作品僅是流通在各大BBS上的業餘「網路文學」,相反的,張萬康或許是這塊仍嘈切亂響活蹦亂顫的巨大語言板塊上滋長出來最秀麗華美的一莖奇花。

如同舞鶴在三十代的淡水傳奇十年隱跡,張萬康閉息泅泳於電腦網路中直到三十代的末一年(2006年,39歲),在這年他獲聯合報短篇小說首奬,5年後始出版第一部小說《道濟群生錄》。小說不僅是他最真實而深刻的語言歷練,更是作為一個敏銳小說家對其身處環境的靈活反應。這樣的小說語言與表達形式,王德威說是「文字的橫徵暴斂,形式的一意孤行」,駱以軍說是「以流浪漢之姿在無人知曉的『民間雜語』世界浸泡了十年」,但張萬康的小說語氣並不是惡漢(舞鶴?),不是流浪漢人渣(駱以軍?),不是大說謊家(張大春?)與惡童(黃錦樹?),當然亦不是荒人(朱天文)惡女(陳雪),而只是「一直想找出跟女生溝通的妥善方式」的當代宅男(王德威在《道濟群生錄》序裡的「說穿了宅男一名」…)。

文學的動力內核其實可以這麼單純,長篇《道濟群生錄》僅是意圖使父親斷死續生的強悍書寫威力,短篇不妨是「一直想找出跟女生溝通的妥善方式」。那麼,透過這部短篇小說集與二部長篇,「張萬康」究竟可以意味何種小說界面與小說筆法?他招喚了何種文學幻術與動用了何種語言媒介?對於當前網路現實所投入的轉化與轉型是什麼?換言之,張萬康以他的三部著作透析出何種當代台灣的獨特文學風景?

事實是,網路正爆炸生產著各種即生即滅卻又能永恆銘刻的文字洪流,其以即時情緒反應當下事件、以無厘頭靈感創生詞彙及語法、以集體邏輯烘托意見行動,每一天這個混雜暴亂且往往色情與商業化的文字巨獸不斷啃食著每個上網者的大腦,然而身處這個大量盈塞各式打屁喇塞與空洞嘴炮的年輕場所中,「大叔」張萬康並未輕易被這股洶湧卻浮泛的文字浪潮所耗竭與覆没,相反的,他汲取了網路語言的虛擬能量,將文學建構成各種鮮活語言越界、衝突、相互吞噬與聯姻的載體,用張萬康的話來說,或許這就是文字的「雜交俱樂部」,「亂陰毛式寫法」。是的,小說在講述這些AV女優、空姐、咖啡館服務生、護校生、女網友的私密故事之前,在老兵、宅男或處男打手槍網交或相約看A片度日之際,文字首先已魔界轉生,敏感地完成當代話語的越界拼貼與串流雜交之術。

文字強悍竄生,意見翻湧迸現,一切在張萬康身邊發生的人、事似乎都被強勢地捲入這座龐大而機敏的話語連結機器之中,被價值重估,被精準調校於張氏系譜學之中。在這樣昂然席捲與吞噬重置的文字機括裡,張萬康的小說並非複製存封了拉勒扯屁的諸種可能故事,不是大受網友鄉民歡迎紛紛按贊的類笑話大全或鹹濕寶鑑,相反的,他使得文學本身(以這個詞最嚴格意義)被授予拉勒扯屁的特性,高張地迫出了特屬於年輕台灣的(國語)拉勒語言存有,其不僅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嚼舌、鬼扯與虎爛(拉勒的拉勒),不僅是各種語言的立即雜交混種變性與增壓(夾冷筍、塞奶、termbadei、機掰、拍謝、很廢很敗很屌…),更使得文學成為當前獨特現實的語言活體,以及以此語言活體對周遭異化世界的就地反擊。

這或許便是張萬康小說的秘技與炫技。然而,從喬叟、塞萬提斯、狄更斯、福樓拜、左拉、普魯斯特、塞利那、米勒…,偉大的小說家不就都是那些最敏銳攫獲他們時代話語機芯與蘇活其對話(喇塞?)的創作者? 網路衝浪者張萬康採擷最生猛對味的語言串流(因此書寫身段柔軟甚於同輩),古典戲曲迷張萬康切劃世事黑白分明毫無妥協(因此廻映某種明確道德觀與價值判斷),性愛飢渴宅男張萬康總是欲從鍵盤滑鼠直通網路另一頭如熒熒水族箱中幽黯廻游的青春肉體(因此揉豆哈棒成為人世的靜好 )。張萬康以近乎魔性的筆法切出分身,且不論他在網路論壇上風生雲起灑豆成兵的籃球或麻將小說連載,他的眾多語調(道德家的、宅男的、孝順兒子的、戲曲迷的…)匯集著某種網路鄉民的doxa(輿論或意見),儘管其中有其孤高的叛逆、有令人驚豔的觀點與飽含詩意的時刻,在神魔莫辨的雄辯筆法中不免多少反映與連動著鄉民想法及品味的公約數。這或許便是駱以軍何以會說,「在這樣的語言風暴的內眼,藏著一個極窄的密室,在那裡頭,似乎所有金屬筆尖全舒綣成長指甲的螺旋藤蔓 。」

小說成為一種關於鄉民(當代最龐大卻隱匿的虛擬社群)的究極語言學或愛欲知識論,在此張萬康跳脫了台灣數十年來的創作系譜與血緣,他既無涉張(愛玲)派又漠視艾可卡爾維諾昆德拉與馬奎斯,他以他的才華獨創了一門適宜描摹當下台灣年輕心靈的文學書寫風格,這是野武士的、在生猛且常見揪眾群毆的網路論壇上打通關過十八銅人巷後倖存的強健筆法。

文學或許可以不那麼柔弱不經風霜,張萬康有他的小說剽悍與文字暴力,小說在這裡贖回了市井與鄉民的興味,但同時卻刀劍錚然性命與共。這就是張萬康,以及他以文字所創建的獨特宇宙。


《ZONE:張萬康短篇小說集》(台北:麥田,2012)推薦序

1 則留言:

  1. 原來張萬康的小說這麼厲害??快去訂購!哈哈哈,主要是為了收藏板主您的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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