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05

諸相非相,何曉玫的《極相林》

高闊深遠的舞台上,舞者以怪誕動態掀撲、爬行、翻滾與彈跳,反覆嘗試著組裝多手多腳的巨大身體,半人半獸,亦妖亦人,像是在澄澈光影中碎滿一地又相互依偎顫動的肉塊,一再地抛扣黏卸與撕墜,生機撲騰不已。

彷彿在十五世紀荷蘭畫家波希(Bosch)的《人間樂園》裡,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組裝著鳥嘴、豬尾、鼠頭與魚身的怪奇小妖,活蹦亂跳地満舞台穿行。然後在某些時刻裡,他們亦是很原始的人,純粹而充滿生命的勁道,大開大闔,全身赤條條地奔突闖蕩。

何曉玫總是知道如何使得觀看舞蹈成為人生至為稀罕的經驗,舞台既是內心幽微明滅的風景,亦是集體狂歡的潰退形變。舞蹈成為錯落平面之間身體的引流與截斷,有時幾具身體沿著桌腳吸附而上,反重力地浮升;有時則跌落碎裂,如水銀洩地,斷肢殘骸卻兀自彈跳。

我們反覆經歷著成神、為人、變妖的幻化時刻,be water,因為無時不在流變之中,為我們闖入了《極相林》深處。

何曉玫的舞裡總是召喚著不同的神祗,祂們以獨特的神采進場,一逕聖潔與純淨。在《默島新樂園》,觀眾推門進入劇場時,這些神祗已彩妝華服地擎立於高聳的柱子上,如台灣廟會裡空中漂浮的藝閣,黯黝的空間在舞者的牽引下嘩嘩出神,眾人頭頂的三尊神祗愈來愈狂暴搖晃,空氣浮沸,若神魔鬥陣,鳥驚狼奔。在2019年底的《極相林》開場,舞者們如紙偶般素衣白袍,或執法器響鈴,或嘬嘴發出鳥鳴,從觀眾席後方的各個角落躍上椅背,一步一座位地凌空跨過眾人頭頂,莊嚴步向舞台,走進屬於自己的祭壇。這些總是準備自我獻祭的神人,盈溢著特有的個人魅力,陰柔、女性,屬於何曉玫。

用來開場的神戲以舞者的身體演繹著很不同的創世紀,舞台隨之翻轉成教堂的穹頂,舞動著天使之海,像是拉斐爾的畫中景緻。只不過所有舞者盡皆背對我們坐著,激烈的扭動軀幹,他們是翅膀已被神明撕去的天使,掀撲著不在了的翅翼。在光影明滅中,我們看不到他們的頭,因為連腦袋也早已經被摘掉。無頭,無手,無腳的舞者,天使墮落,只剩下光秃秃的背脊與骨突翕動的肩胛骨,痛苦地使勁拍動著不可見的巨大翅翼。


手、腳、頭全被剪除的舞者依偎坐成一列,如同撲騰溫熱的肉塊獻祭在巨大的供桌上。他們的震顫扭動彷彿自有神靈,無比撼動著觀者的心。輕與重、歡快與痛苦、傷害與療癒,既可以成為舞蹈之極相,亦所有相盡皆虛妄。以沈痛為鑑,生命為界,而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這便是《極相林》的身體形上學。身體的動靜快慢總是必須被重新創造出來,否則就既不可能移動,也不能成舞。於是,得倒地才能起身,剪除頭才有身體,手腳捆綁後始成肢體。舞蹈的本心並不在於如何動,因為舞台裡的爬跳奔飛不足為奇,在一切能開始動之前,必須質問的是「動如何可能?」動是為了使一切動靜快慢皆再度成為問題,因為動僅僅以疼痛損傷為界。舞成為舞者的聖殤,對身體的無限悲憫。正是在此,何曉玫向我們答覆了最根本的問題:「身體究竟能做什麼?」


這群註定飛不上天的折翼天使將舞蹈迫向其身體的邊界,二人、三人或所有人以最高、最扁、最快或最凝縮的組合不斷拆裝重組肉身,轉世成怪誕的「人-獸」,爬行、翻騰、滾動或蠕蠕牽引,創世紀成為地獄變,而人或「人-獸」也活成了以怪誕的姿勢、動作,相互之間不斷重新組裝與再度崩解的人肉零件,像是有著自體生命的樂高積木,因意識著痛苦與歡樂而變形與流變。何曉玫的這些厲害無比的舞者,像是有生命的肉塊或調皮不聽話的積木,神靈源源不絕地灌注著無比動能,人立起來,活蹦亂竄,禽飛獸走,魑魅魍魎。

好像除了跳舞,生命沒有其他可能,即使腿斷手殘,頭硬生生從身體摘除,生命力仍然源源不絕地透過舞動的僅餘軀體來表達。

舞者們不斷聚散分合,身體的拼貼彷彿是為了在最終的潰散敗亡之前能有僅餘的相聚,為了大崩壞前的再次交融與依偎,即使是以最突梯詭怪的身形,都在所不惜。於是,有著各種身體的安那其串連,舞台成為舞者的解構共同體,總是在身體的最小值中意欲凹摺攤展出時空的最大值,或反之,一切只為了曝顯舞之極相。《極相林》如同何曉玫的其他作品,由舞者一落落的聚散所表達的較不是群體的意志,而是群體的不可能,究極的聚僅僅是為了也同樣是究極的散與裂。這些總是被調撥與裝配到潰散邊緣的多人身體裝置,在無比脆弱與暫時求來的平衡間人立而起,踽踽而行,有著太人性的也是完全非人的運動,每一次的組裝都卡扣出「相」之諸眾,亦是觸及「極相」的最小單元。舞者的身體為此必須一再重組與錯位,先是加法,二人四腳,或三人六手,伸縮開闔,節肢扯動翻攪;然後減法,有的舞者凹彎膝蓋以布條纏捆,減去一腿關節,有的手肘對折綁住,減短手臂,又或摘下最多餘的頭顱掙扎夾於腋下。

因為削去了肢體,舞者不再可能平衡而不古怪地前後左右晃跳,缺席的腿手搖晃囓咬著仍然舞動著的僅餘身體。這樣的限制之舞同時亦是對舞者的極限考驗,他們爬行、跳躍、滑動與翻滾以便能繼續舞動,不成人形,成妖,亦奔湧著對舞蹈的愛。

這是橫陳在舞台上的祼命。剩一條腿的、沒手的,斷頭的,單人單腳一步一跳,彳亍而行,或組成雙人、三人與四人組,像是某種舞蛛,在舞台上揚手張腳舞動爬行,或形單影隻,或對峙交纏。最後終究不免歹命一死,全體撲躓倒於舞台一角,雖有奮起但不免散落如屍。

彷彿現在的舞只是為了未來更盛大與更究極之舞所作的排演,那些在觀眾眼前正不斷凝聚與崩頹的身體是將臨的茂盛之芽,舞台上每一個空氣分子都渴望舞蹈,每一個彈跳的碎片都飽含靈魂與生機,即使最後化做一縷裊裊青煙,亦不枉舞過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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