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2

顏忠賢與寶島形上學


寶島大旅社同時是過去、現在與未來,它已經無可挽回地傾頹煙滅崩為齎粉、它即將一瓦一柱如影片倒帶筋脈逆轉地飛旋落成、它正在淫邪綺麗剎那即永恆的夢中夢洶洶翻滾而出。寶島大旅社同時是時間中的一切,是六道眾生因果生死的永恆輪迴。在此,真實比夢更迷幻,夢比真實更逼真。

寶島大旅社正在/即將/已經是台灣三代人的微縮膠捲與亂針刺繡,在這個八十萬字的碎形文字幾何中,書寫成為究極時間動態中的追焦與平移,繁複的語言構成觀看時間的特異之眼。一目重瞳,時間在zoom-in 與zoom-out的反覆撥動中以夢的無限形式出現。僅只目光一霎之間,寶島即將滅亡正在滅亡且已經滅亡。但這並不是因果業報,它只是一座促使無數夢境生滅輪轉的旅社,然而旅社同時也是台灣的夢與一百年的孤寂。

寶島其實什麼都不是也哪裡都不在,但小說裡卻到處都是寶島。寶島是我們生養蟄居之地,是顏忠賢對於建築、性與死亡的耽溺痴迷與殘酷美學,亦是由綿密文字所全面啟動的小說存有本身。小說書寫就如同一座宇宙等級的自然史博物館,各種奇花異卉飛禽走獸珍饈寶饌以人類學的視野層層疊疊地放進不同時間的疊影之中。已逝的時光宛如剖開的考古學岩盤,在花紋妍麗層次緊緻的「過去層」中,小說家既謹慎又放縱地從事時間飛梭調校與空間軸心挪移的文字學。

書寫首先成為時間的唯物誌異與空間的唯心考古。小說裡有收藏癖的堂姐夫提到牛津人類學博物館的古羅馬梳子展時說:「那博物館在展的是他們的視野,他們對人類學式的人類的更尖銳的收集,用他們收集的從中世紀,文藝復興,巴洛克,到現代來種種在羅馬長出的不同文明不同時代找來的更多對梳子想像的夢幻,和某種因之探究的人類那種種更瘋狂的投入與著迷。」而「梳子,就一如這瘋狂的標本,是一個故事的開始,因為標本被收集的原因,教我們更多為什麼人類這樣想像與理解自己。」在一個又一個如山水卷軸連環展現的夢境中,《寶島大旅社》最終展現的是十八世紀以來的自然史之夢,是逆溯時間之河窮盡個體肉身經驗的當代台灣心靈《小獵犬號之旅》。

這是何以《寶島大旅社》形上學式地迥異於《西夏旅館》。對駱以軍而言,故事職人決戰於故事已發未發間的瞬息萬變,致使一切故事起源創生的宇宙大爆炸變成故事斷死續生的一線生機,小說家必須不斷回返這個原始場景,以文字精確調控的明暗快慢反覆遠眺近觀甚至定格倒帶,以便思考事件的真正意義(而近代小說裡的唯一事件,或許竟是「小說之死」);然而顏忠賢則蒐羅獺祭一切「人類學樣本」作為小說的唯物實證性,書寫最終造就了一切博物館的博物館,小說家因深情於已逝的美好與災難而勉力泅泳於時間風暴中,成為以倒走替代前行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

五年之內,創世紀者駱以軍與啟示錄者顏忠賢皆以過客逆旅的姿態提出長篇小說(《西夏旅館》五十萬字,《寶島大旅社》八十萬字),一個意圖以書寫回返所有開始之前的不可能清明,另一則希冀語言能在一切結束之後總合判教。關鍵字是:旅館/旅社。這或許不只是單純的巧合。

僅存在(或僅消失)於小說裡的長壽街、彰化大佛、八七水災、太子龍學生服、天成飯店、北投溫泉旅館…構成《寶島大旅社》的古老質地,這是小說的唯物實證性或考古學檔案,「一種對『末代』太過眷戀的想念」;顏忠賢並未輕易讓這些元素成為鄉愁與懷舊的藉口,亦未理所當然地敷衍成鄉土文學,寶島大旅社裡的那些「末代」物件、角色與稱謂,那些至今仍光影閃爍著某一獨特時地認識條件的詞與物,就如同林明弘的花布般被注入當代創作的思維,以一種光鮮且不無殘酷的方式在小說中影影綽綽。

主要是,主導《寶島大旅社》的並不是歷時與線性的時間,那些從幽暗生命中汩汩翻滾而出的無數夢境漫漶了時間中原本緊密封印的關係,時間脫節了!不再乖順地由過去經現在進入未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無人稱與虛擬的巨大過去,其不斷地以夢的形式(我的夢、姐姐的夢、朋友的夢、情人的夢、家族的夢…)實現虛構的威力。 這或許是隱含在顏忠賢(以及包括駱以軍在內許多當代小說家)作品中最深沈的柏格森主義。

夢的生命衝動(élan vital)與旅社的時間綿延(durée)如同構成小說生命的DNA雙螺旋分子鏈結,在此,過去從不是單純不變的「已逝的現在」,未來亦不僅是依序進場的「還沒來的現在」,「我」成為過去與未來衝擊對撞的重力曲扭之場,「我還沒開始的人生找上門來」而「老家族不可思議地全部都出現」,生命被無政府主義地動員並開始流變為飽含詩意的各種時間切片,崇高與淫猥共同以夢的語言重現。

在《寶島大旅社》中,夢是生命的最終形式,而時間則是在不同時代與不同肉身中連環羽化的夢。或者不如說,夢是比生命更激進的形式,它是生命的赤裸狀態亦是小說的裸命。因為在小說中「你只是在找一個夢中的替身,一個特技演員來演你過去所不敢進入的一如夢或電影裡那極限運動式的極限。」小說述說著夢的語言,因為夢成為大寫時間的最純粹狀態,是存有的極限形式。《寶島大旅社》不僅是夢的極限形式更是極限形式之夢,這就是顏忠賢所實踐的小說技藝。如果對駱以軍而言,故事的入口成為一切故事被述說之前最重要的考究,對顏忠賢來說,夢的入口或界面不是問題,怎麼留在夢裡才是小說的關鍵。

夢之小說或小說之夢宛若巨大的百合花綻放,世界成為共時性的疊影,寶島同時既指涉台灣亦是某一旅社的名字,而旅社則既是小說中一再出現的各種場所又是小說本身。寶島/大旅社所輻湊交織的心靈原點,是一顆孤獨、哀痛、棄絕與不合時宜的心靈:我。

我是夢的巢城,但接踵而至的每一個夢卻都在邊界透露著「潰敗的先兆」。書寫或許很難不成為張愛玲式的「哀愁的預感」,然而在這惘惘的威脅中,小說家迫現於文字的卻首先是其強悍的書寫意志,是如何動員記憶的材料與感性創造一整座個人的繁複宇宙。

八卦山是文字所幻化的魔山,而彰化則成為顏忠賢的馬康多,描寫一整個家族夢境般興盛與衰敗的《寶島大旅社》卻不無怪異地處處呈顯出《2001太空漫遊》般謎樣的尤里西斯時間之旅。這是一個指向未知與未來的神秘旅程,但同時也是從一開始便自我封印沒有出口的巨大靈魂密室。「這房子沒有大廳,沒有樓梯,沒有窗口,甚至,像個單向甬道所形成的巨大陣列或迷宮或就只是個放大的充滿走道卻看不到出口的密室。」

一整座巴洛克迷宮,萊布尼茲花園中的花園,然而所有巴洛克藝術的重點並不只在於究極而言營造了何等交疊曲折的複式空間(不論這個空間是由木石、樂聲或語言所給予),因為更為重要的,在於這個極度褶曲凹陷的空間中必須完整而獨特地映射整個宇宙。這便是單子構成宇宙、宇宙映射於單子的萊布尼茲式交互含攝。一部小說是構建宇宙的基本單子,但同時卻又是呈顯宇宙獨一無二意義的觀點。小說述說了一個世界,但這個世界裡住居著小說家。由強虛構所迫出的套套邏輯與惡性循環封印著當代小說:我寫了寶島大旅社,但寶島大旅社亦徹底改變了我。然而,顏忠賢一直是個末世論的巴洛克小說家與創作者,因此我們在這個將一整個巨大宇宙內縮吞噬並不斷再從內部蔓生枝椏根系的小說單子中看到的,是「摺疊無限回皺摺的『末代』營造法式的終極版本」,一個由系列夢境綿延滋長直到世界末日的「重新尋獲的時光」。

在小說的終篇裡我們讀到顏忠賢所有夢境的黯然核心,隱藏在他一切書寫背後的滄涼手勢:「一如我找尋我的老家族,找尋旅社,都很雷同地陷入了這種盲目找尋的用力之中。但是,我卻一定要找回老家,找回過去,找回寶島。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以後也只就是這樣,不會再怎樣了。」似乎從第一頁起書裡的一切便早已經灰飛煙滅地結束,絢美的誕生不過是為了最終的覆滅,啟示錄般的寶島大旅社注定「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書裡每一個被寫下的字都是為了重新找回「寶島」,為了重新豎立古老迷幻的寶島大旅社也為了再次讓其絢爛崇高地崩裂消失。整整三代人長達一百年的糾葛繾綣,他們的孤寂與歡愉、哀愁與榮耀,容許我在最後引用賈西亞‧馬奎斯,「書上寫的一切從遠古到將來…永遠不會重演,因為被判定孤寂百年的部族在地球上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



刊登於《印刻文學生活誌》 8月號 / 2013 第1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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