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9

童偉格與「時間的問題」


每一期《字母》都有一篇作家專論,分析《字母會》裡的小說家,第 4期是童偉格

當第一個字母揭啟時,童偉格的所有字母皆已重新摺納收攏,每一個字母都蹲踞其位,亦都重層疊瓣地捲入其他字母。在署名童偉格的紙面上,字母們一逕安靜地輪番摺縮與開啟,以不同維度、側影與折光遠遠近近地表達出每一不可取代的字母,但每一字母亦都因此含攝了所有字母的獨特鏡像與觀點。字母即字母拓撲學(topologie)的全景展示,對童偉格而言,那是以極謙遜與極簡約的動作所牽動的宇宙等級凹摺,在文字的表面寧靜裡,小說中的角色,各種簡單稱之的我、你、他、外婆、阿嬤、父親、她娘、看守員……皆不無恐怖地暴長成巨大的存有概念,明晰地投射著一幅幅在山林、城市與海島上鮮活的情感地勢學(topographie),以及由字句的類神經網路所重新修復的記憶與記憶的不可能。童偉格說,這是「為了一個既是將來,又是遠涉過往的全景展示。」(字母D)

那是字字句句皆指向某一時間黑洞的世界,沒有一個被寫下的句子不被精準地嵌入字詞的不可見宇宙之中,因而沒有一個字母不命定地崇纏著著未來的記憶與過去的預感。

記憶不可記憶之物,於是有著童偉格式的未來;逝去的時間總是重新凝縮為存有的預感,成為由小說所竭力驅動的、永恆回歸的過去。而現在,童偉格的讀者,你,應該要安靜坐下來,噓,取出這本時間之書開始「讀大冊」。

於是,你翻開書頁,在字母A裡,已妥貼地摺入了彼時尚未降生的B、C、D、E到Z;字母B在落筆的同時亦穩穩埋著同一套字母的另一變貌:字母疊套字母疊套字母,未來已經過去即將現在。這並不是說童偉格的字母一成不變,或是有著時序的混亂與失衡,其實,剛好相反。所有字母皆重複每一字母,但每一字母亦皆差異於所有字母,且總是自我差異,與「微分」。「想像自己正與更多的自己對望」(字母C),「那一間間房,住了無數個我們……我就是這樣抵達妳的,前一個我,下一個我,皆是如此。」(字母G)這是很稀罕與令人心驚的閱讀經驗,在A, A, A, A, A……中,或讓ABCDE裡還有ABCDE,休姆說,改變的並不是事物,而是觀看者的心靈。不過,請你一定要放心,保持你的速度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看下去是OK的,童偉格寫道,「不會有人想一次調動所有話語,像我對你所做的事那樣。」(字母A)

骰子撤手一擲,童偉格的A到Z呈顯的是何種宇宙?

那是一個,嚴格地說,時間=0的世界:「世上所有起點,也就是所有終點;就像所有終點,也就是起點。」(字母M)當然囉,一切終點都早已無間隙地接上起點,這是莫比烏斯環無誤。然而,在這樣的絕對空無中,小說人物走動、飲食、沈睡、搭車與少少的交談,他們等待,沈靜,憂傷與死去,在等於零的時間中如柏格森所言:我在等糖融化。

時間0,開始等同結束,沒有時間的時間,死者永存,觸及的不可能,痊癒的不可能,永遠被截斷的過去,迷宮,永不可能進入的房間,不被觀看,不被記憶與「我」的徹底取消……,僅僅死者在場的零時間,以及與死者的無盡對話。閱讀童偉格意味著穿越一整個當代哲學與文學所交織而成的火線,這是進入由「當代存有與創作問題」所密織的恐怖射程之中,置身於重力、動能與空氣阻力所總成的物理極限,當代作者與讀者在同一個抛物線中必須追求的彈道低伸,或者用棒球的術語,直球對決。

那麼,零時間的小說時間是什麼時間?這是何種「時間性」的書寫?或,何種書寫的時間性?能夠理解童偉格小說的內在時間性,在某種程度上就理解了對他而言寫作所為何事,而文學欲傳遞何種情感(affects)。我們可以試著僅在《字母會》裡對這門當代的「時間書寫」提出一種初步的回覆。

簡言之,所有的字母都指向一個尋覓時間起點的故事,然而這些「創世紀」卻也已經同時是某種沈默的「啟示錄」,在一切開始中總是已經有真正的結束:「所有溫度與光影將一時俱在,且將一同,在起源處耗散。」(字母A)。寫作就是讓文字與思想在這樣的時間環墟中或快或慢地轉動起來,展開強度的就地旅行,哪裡都未前往,哪裡都去不了,但世界成壞生滅已百千萬劫。

當然,小說裡「真正的結束」,毫無意外的,是死亡。某人,他,或你,已經死了,而我來的太遲。我的寫作開始於「真正的結束」之後,我很抱歉,而且註定無法結束,因為已經結束的時間無法再被結束,在各種開始開始之前,結束已經結束。寫作並不是天真的「結束後的再開始」,亦不是「開始以便能結束」,因為死亡使得一切韻腳不再能合拍,時間由此斷根、不偶與永遠懸置,死亡滅絕一切,是不再有起點的真正結束。然而,也正因為置身於時間的絕對吊詭與孑然之中,在存有的空寂內核裡,寫作有了「真正的開始」,這便是當代文學的宿命:「在時間的密林裡,除了先行且不能記憶的滅絕之外,我猜想,我不太可能再在事由的源頭,求索得什麼了。」(字母D)時間是時間的極限摺曲,結束不僅先於開始而且結束一切,這便是必須在語言平面上面對的問題。

滅絕是寫作的先決條件,意思是,在寫作之先,在一切能落到紙頁之前,滅絕已經發生,先行而且「不能記憶」。這是何以鐘面停留在時間零點,童偉格的人物在凍結的時間之屋中徘徊不去,這屋子有鬼,魂魄不散,但正是這個總是纏崇紙頁的幽靈,源源催動著小說的動力。

有一天,我必得向人說明你的死亡,使其得以讓人明瞭。那就像是你所專誠經歷過的生命全是假的,在我將它落實為真之前。那就意味著,在我們之中,總有一人,會成為真正的幻影之人。(字母F)

死亡與寫作的關連是台灣中生代創作者的主導動機之一,這毋庸議,邱妙津、黃國峻、袁哲生的自殺甚至已成為台灣五、六年級小說家的某種「文學經驗」,而且無可迴避地被進一步轉化為小說作品,比如駱以軍的《遣悲懷》或賴香吟的《其後》。而童偉格使得死亡不再停留於經驗層級,他透過小說的「沈思」,某種台灣版本的《墓中回憶錄》(「每個人,都是一座走動的墳。」字母A),觸及當代哲學賦予死亡的高度,成為必須透過空無、哀悼、記憶、事件、無人稱、域外……等極度思辯的概念所創生的思想運動。然而,重點或許不僅僅是哀悼,而更是哀悼的不可能(與不哀悼的同樣不可能……)。直面當代的死亡問題,寫作成為最吊詭的行動,它是由重重不可能性所投射的虛擬思想影像。

死亡是抹除與滅絕,書寫則是更進一步地抺除(「像是你所專誠經歷過的生命全是假的」),小說最終僅浮現在這種獨特的「雙重抹除」之中,以造假的方式來證成存有的真,然而這亦已是承認真從不可能自證,它僅僅是重重造假下的效果,而且易於消亡與永遠死去,世界不過是由真假虛實所劇烈震盪與相互伏擊的絕對「幻影」。

以書寫來無窮逼近不可接近的死亡,但別想得太多(或太少),這可不是好萊塢或迪斯尼樂園,並沒有狂風驟雨雷霆閃爆的特效場景。有的是時間不可逆撥、死者無從復返的緩慢日常,但書寫從死亡中切出了無數的孤寂宇宙,「臨摹他的離開」(字母A)。最終,這是一個徹底孤身一人的宇宙:愈書寫,愈沈入獨身無人的曠野,迷宮僅是一條筆直的線,即時間,僅一怪物存在其中,即「彌諾陶洛斯」(字母M):

你置身的,與其說是最後的死亡現場之鏡像,不如說是你所活過的一切時空的總和,一次性的複製,一個沒有始終的,自己的宇宙。(字母O)

孤身一人卻同時是「時空的總和」,字母K中的看守員便是這樣旳概念人物。前任與現任在一地空曠與孤寂中以空氣、燈、火、水氣與工作日誌形影交錯,前任已經瘋了,新看守員銜命前來接任。然後,不知是新任或舊任,在接受任務的時光裡領取裝備,準備隻身前往「絕對無人的空曠裡」,「我覺得我已為『我』,準備好一段形同廢話的墓誌銘了。」我,我瘋了,我來接替瘋了的我……,然後結論:「這個人最後會死」。童偉格的K是各種形式的「吾喪我」,我在一個只有我的亙古時空之中,我接續著我單調而孤絕的生命,最後,我死了,我為我準備了無啥意義的墓誌銘,總之,我重複著我,且最後,死亡的就是我。某種「生活指南」,確然童偉格款式。

由此開始,童偉格的寫作毫不妥協地激化了台灣文學的當代性,意思是,「處決」了鄉土文學,寫小說從此必須面向當代思維,寫作意味著從每一個環節、以當代的方式回應「何謂寫作?」或者不如說,小說就是以寫小說來思索怎麼寫小說,而且,作為童偉格的讀者,你怎麼讀懂他的小說就決定了當代小說思考怎麼重構作為閱讀中的你!《童話故事》作為一種「閱讀筆記」並不是偶然的產物,童偉格應該是屬於你的當代閱讀經驗之構成部位,他的寫作已全然重置了台灣文學不可迴避的當代性。

這一切,關於寫作的想像,與一切僅能藉由寫作所完成的(或許,還有一切不可能的),就是小說的「童氏猜想」。

世界正轟隆隆地朝前滾動而去,但童偉格的小說很安靜而且極簡,那是字句正不斷自我堆疊結晶與瓦解消融的晶亮時刻,在這種靜謐中,小說以風格化的方式閃動著台灣存有模式的精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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