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4

災難少年時


「那個房間」我曾經走進去一次。那天的空氣好乾淨透明,陽光像是一大塊凝固的光柱,從落地窗橫伸進來,我的耳朵裡傳來自己腳下細碎的沙沙聲響,彷彿是走在一片玻璃上,由深谷中仰起頭望著自己的腳底顫巍巍地滑動在山林之巔。

彷彿,我至今所歷經的漫漫人生,過去的那些曲折與頓挫都只是為了最終能夠很迂迴謙卑地在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踏入「那個房間」,然後,我不知道,或許就能深深吸一口氣,聳聳肩,勇敢地對自己說,嗨,讓我們再重新來過吧。

僅僅一次。

然而,房間裡已杳無人跡,桌上散亂的幾十本書積著細細的塵土,我已經遲到了廿年。

那是米歇爾‧傅柯的房間。

傅柯,像一個永不消散的幽靈,纏崇這本滿滿書寫著迷幻藥、同性愛與最基進哲學、小說、電影、音樂的「成長小說」。

一切煙塵、聲響與閃光圍繞著巴黎第十五區的沃日拉爾街(rue de Vaugirard),像是一場巨大而隆重的世紀風暴,而風暴之眼,正是傅柯的公寓。

然而,小鎮已空無一人,我化成一根鹽柱,對著深鎖的巨大鐵門不知多久。蟲聲啾啾,落在水藻鑄紋已銹蝕黝黑的門上,這道門像是一個固執的巨人,在夏日的午後擋住我的去路!

門後,就是城堡。

是的,附近人家都這麼稱呼它,一座石砌的十八世紀龐然老宅,有著森然的巨木森林與自家豐饒的葡萄園。

隔著這道無法穿透的鐵門,撥開層層瓣瓣的門扇,最內裡會有一個房間,傅柯仍然安靜地坐在那裡翻讀著手上的一本書,偶爾拾起桌上的鋼筆沙沙寫著他的最後一部著作。

他並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早就撒手而去,死亡來得迅速、唐突而不可理解,正如他在一本名著中所說的,死亡,最終將成為每個人「抒情的核心,不可見的真理與可見的秘密」。在他死前六年,年輕的馬修‧藍東(Mathieu Lindon,1955-)自由自在地進出於他的巴黎公寓。這個俊美的年輕人同時面對著困難的父子關係,充滿靈感的創作,挫折卻激烈的情愛,克藥的恍惚與思緒勃發。時代在發光,生命如繁花怒放,馬修有著一整個由法國天才世代所陪襯的「災難少年時」(adolescence désastreuse)。

《哲學家傅柯的公寓》贏得了2011年梅迪西奬(prix Médicis)時,傅柯已辭世27年,當年鮮衣怒馬的巴黎青年也早已年過半百。這本書成為藍東的《追憶似水年華》,但書中的連續死亡場景,卻使得本書更像是夏多布里昂在死前寫下的《墓中回憶錄》。

城堡旁的一棟石砌房子突然打開了門,一對老夫婦探出頭來,友善地問,你想看他的房間對不對?

老太太從口袋裡找出一把巨大的鑄鐵鑰匙,很輕鬆地轉開那扇大門,一棟漂亮安靜的老屋剎然聳立於眼前。門為我重新打開了,我跟隨在老太太身後,小心翼翼踩穩每一步,感受著鞋底下每一顆細小卵石所回饋給我的微小呼喊,努力地將每一枚腳印都再串連成日後對這個時空的永恆回憶,像是走進一間擺滿玻璃器物的窄小商店,將身體各處都好好地縮成最小一丸,好奇無比卻心驚膽跳。

「我與米歇爾分享他的公寓,則是一段非常特殊的時空經驗。有時,沒經過大腦,我感覺自己再也沒有更加深刻的連結了。」藍東在書裡這麼寫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子夜出版社」老闆兒子,這家出版社在一九七十年代扶植了貝克特、侯伯格里耶、莒哈斯、巴塔伊、西蒙等作家,同時也是德勒茲、德希達、布朗肖與許多哲學家的專屬出版社。在法國哲學與文學的黃金年代裡處身於各種天才父執輩中,藍東自然有著許多令人羨豔的成長經驗。年輕的他在傅柯生前的最後時光中,穿梭於他謎樣的光影明滅。那正是他公開宣布要寫出一套6巨冊《性史》後的全部歲月,藍東像是踏入當代思想最神秘的黑暗之心,以最鮮活自由的年輕時光分潤著傅柯生命的最後切面。

這並不是第一本攤展傅柯私密生命的書,在這之前,已有著吉貝爾(Hervé Guibert, 1955-1991)的《不曾拯救我人生的朋友》(A l'ami qui ne m'a pas sauvé la vie, 1990)與沃維切勒(Thierry Voeltzel)的《二十歲及之後》(Vingt ans et après, 1978),當然,還可以包括曾讓法國知識界勃然大怒的《傅柯的愛欲激情》(James Miller, The Passion of Michel Foucault, 1993)。

我們走進大屋裡那個房間,二個老人很熟練地推開每一扇木窗板,陽光於是一片一片地重新刷亮了幽暗的室內,書桌,沙發,地毯,洗手槽,書架上一本一本壘壘的書,像是被重新接上電流,逐一螢亮了起來。我感到圓睜的兩顆眼球裡燃起火苗,想從顱腔裡跳出來與這個房間的每一粒細小塵埃一起飛舞。我走近牆邊,偷偷撫觸著書架上某一本書的書脊,指尖貪婪地吞食著書皮上參差的觸感。

「這裡保留了他最後一日使用的狀態。」老太太慈愛地對著我說,在她清澈的雙眼深處,倒映著傅柯幼年時的模樣。

這對老夫妻是大宅的園丁,我向他們道了謝,隨手拍了一張照片,老先生從園子裡溫柔地摘下一串葡萄,這是給你的,他輕輕地說。

「我認為我們都將消逝:首先因為我們內裡並沒有活著的理由;再者因為我們開始與結束的時代本身,也沒有提供給我們活著的理由。」夏多布里昂這麼說著屬於自己的時代,即使那將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唯一一次機會。而寫作,則讓這亙古的唯一一次翻轉為永恆。

骰子一擲……

一年後,我要跟法國告別了,將所有家當打包送出後搭著高鐵再度來到小鎮,敲敲那扇木門。老太太探出頭來,時光彷彿不曾前進,我從背包裡翻出老夫妻的合照,倆人並肩,深情而靦腆地望著鏡頭。

太太,這是送給您們的禮物。

眼淚立刻由老太太眼裡奪眶而出。

他走了。現在只有我一人了。

幾乎同時地,我的眼前亦模糊起來。

「你是唯一一個真的再回來看我們的人。」老太太感傷地說。

那天下午成為我倆所擁有的美好回憶。

臨走前,我看到鎖在重重大門之後的城堡在夕陽裡散發著恬美的光暈。我突然想起,台灣出版的《知識的考掘》就一直靜靜躺在傅柯書桌散落的幾本書之中。



馬修‧藍東著,吳宗遠譯
2018/04 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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