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08

每個字詞都裂解,駱以軍的二個世界


「我們這個被更高更高維度所解析、癱瘓的世界,我不覺得眼下的華文小說家們交出足夠的『小說反思』。」

從天地伊始至今(19部作品,25年,數不清的大小文學獎項),駱以軍不曾停止探問一個最基本的文學問題,其同時亦是當代哲學、人類學、歷史學、戲劇學、倫理學與美學所瞄準的核心設問:什麼是虛構全面啟動的世界?

或者反過來想,在剜除了總是繁複的故事與華麗修辭後、什麼是駱以軍所有作品仍然精光綻放的精純底蘊?

是虛構。而且是對虛構的固執創造、經營、思考與再思考。

閱讀駱以軍便是嘗試理解虛構的當代性,其無窮變貌與究極思索,書寫等同於虛構與虛構的虛構,其在場與缺席,甚至缺席的在場或在場的缺席…。

對駱以軍而言,小說家創作的從來不僅是小說,而且同時是「小說反思」,或者這二者根本是同一回事,文學作品的雙面薇若妮卡。作家筆下流淌出來的每個字都同時是「故事」與「說故事的方法」,既是目的也是工具,是小說也是讓小說斷死續生的丹藥。

在福樓拜以後,或者其實更早,在塞萬提斯以後,小說早已不再可能是天真的講故事,回憶、經驗、幻想、夢境、理論…都可以是小說的素樸內容,但亦都不是嚴格意義下的文學,因為所有的小說都命定的已是後設小說,都必須投身於「小說如何(再)可能?」的究極設問與洪荒創造之中。寫小說同時也必然是寫小說自身的理論,是自我證成與自我批判的永恆回歸。

這就是當代書寫的艱難處境。文學衰竭甚至已死,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書寫不再有典範、不再有套式亦不再有類型可循,一切書寫都必須從零度開始,寫小說意味同時書寫使小說存在的嶄新理由與方法。

文學是一種「自我奠立」之物。

這當然不是小說裡對任何西方理論的套用或私心準備「被評論」,亦不是說所有小說都需寫成僵硬的「後設小說」或「後現代小說」,更非在作品中繁複用典以示博學。 理論、後設或用典(甚且是「假理論」、「假後設」或「假用典」)都不過是當代小說與思想結盟的多樣性實驗,然而,蟄居此書寫核心的卻是創作者的反身自問:小說家以小說探問何謂小說,正如畫家之於繪畫、作曲家之於音樂或電影導演之於電影。

對小說本質的自我設問,駱以軍從不曾須臾離開。小說家每一落筆,文字便裂解為二,如同二道不同卻交纏的系列世界,一邊是洶洶旭旭令人咋舌的各式故事奇譚,另一邊則同步旋繞著關於此故事的「敘事條件」;一邊是文字豔如古瓷鬥彩的台灣當前生命變貌與奇觀,另一邊有「小說反思」的強勢共生。每個滾動於紙面上的字都構成小說,同時也緊咬住小說成為小說的形上設問。

這是當代小說職人所必備的一目重瞳,語言極高明的影分身之術。

小說欲抵達虛構之化境,這是張大春1990年代的未竟之業。就某種意義來說,駱以軍或許從來不曾「擺脫張大春」,相反的,在對於虛構的形上探索上,他比張大春還張大春。後者的問題不在於使現實過度虛構,而是虛構未被再虛構。文學本來就是一種未完成的狀態,但虛構從來不簡單等同於說謊或炫學,因此真正離場,「離開張大春」的,是張大春。

當代書寫誕生在一種孿生的對偶運動中,是自己對自己的內在增壓與臨界調校;既是書寫也必是書寫的書寫,書寫的生滅消長及其可能條件都束縮壓擠入每個被寫出的字詞之中,每個字因此都已蜷縮摺曲了整座宇宙的所有向度(是宇宙也是宇宙誕生運行之法)。駱以軍以他一貫的華麗筆法這麼寫道:

「一枚不規則拼圖小硬紙塊逆推出一幅一千片的蒙娜麗莎微笑、一坨揉掉的廢紙團繁殖出整部莎士比亞的《李爾王》、一個密碼、一個視焦重疊混亂的旅館房間似曾相識的曝光影像…如果所有發生在眼前的事,只為了作為拼組一個巨大的謎團之材料…」

閱讀駱以軍必同時是一種語言維度的飛梭挪移,文字如最飽滿碩大的複瓣杜丹層層綻放,一方面是每隔幾年便重手推出的小說作品,但亦是《壹週刊》的每週專欄、每天的臉書、現代詩、散見的訪談,甚至書評與導讀,虛構化身無量百千萬億於各文類之中,寫狗、寫小兒子、寫按摩、抽菸、復健、小酒館、永和老家…,亦或點評當代文學風景、推薦書序、評審文學獎…,駱以軍同時是父親、兒子、專欄作家、腳底筋膜炎患者、大樂透賭徒、老菸槍、失眠與暴食症者、愛狗人與書評家;但另一方面,飛掠於各式文類並述說怪奇內容的每個字句都同時怦然響著同一種聲音,已經華美的字句其實更珠玉藏櫝地摺疊著讓所有書寫者凜然的永恆扣問:小說與小說方法的雙生雙滅。

評論駱以軍就是意圖重現這個雙星纏繞擴張的巨大文學天體,其中的暗物質、恆星、黑洞、量子糾纏與強弱交互作用…。一切既存與外部的(文學)理論都無效(學院退散?),因為對於小說與其存有條件共生的當代文學空間而言,唯一合法的評論必然是內在與就地組裝的思想運動。傳統思維下的「創作/評論」二分法不再有意義,因為小說家同時亦是創造小說(評論)方法的人,超越性的理論套用必須由內在性的說情所取代。評論駱以軍即是為他所曾創建的雙生世界說情。

而就像所有探尋小說本質的偉大作者一樣,駱以軍不可免地將觸及宇宙論,以及宇宙論所不可或缺的詩意,這或許是《女兒》在內容上最明確的轉變之一。但同樣的,每一個談及宇宙創生量子迸射的字詞亦同時是二個世界的核裂解程序,駱以軍就像是個極高明的單口相聲大師,以一組文字同時講二個故事,故事與故事的故事。這是肉身在宇宙之中、而整個宇宙從誕生到死滅又都塞擠摺入肉身的不可能幻術。

然而駱以軍從不是一個小說教義的形式主義者,如果每個字在他筆下都裂解成小說與小說道術的雙聲合唱,那亦是因為他對文學書寫的究極探問總是鏡像映射著生命與存有的高度思索。駱以軍透過書寫從不停止地傳遞著某種「溫暖的共感」,這無疑地是他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倫理學核心部位,文學的本命。

形上學高度的虛構與倫理學深度的共感組成駱以軍一切故事的DNA,小說從每個字詞起便是倫理學與形上學所共同絞索的雙螺旋構成。比如名為「宙斯」的狗,穿越了臉書、訪談、《壹週刊》專欄與《女兒》,這是同一條狗在不同書寫平面上的形上學變貌與倫理學追索,亦是複雜生命在不同媒材上的豐饒切面,時而剪影、時而速寫、時而白描、時而照像寫實、時而濃墨重彩。

多樣化的書寫使得「狗」這個漢字裂解,高張的文學機器化身為「宙斯」嗷嗷遊走於語言平面,從搞笑的突梯事件到存有的溫暖共感,亦或從臉書到長篇小說,駱以軍以華麗的文字描摹著他所穿透的事物狀態,並總是能從傷害的各種永恆手勢中攫取存有的單義性,而且更重要的,這種愈來愈具有倫理學反思的小說書寫仍然緊緊扣問著小說的形上學奧義。 這是何以駱以軍寫著臉書(粉絲5萬人!),寫著《壹週刊》專欄(長達8年!),寫無數的推薦序與導讀,卻絲毫未曾動搖他小說書寫的份量。因為他總是懂得如何劈開字詞、劈開腦袋,讓書寫指向全新的文學機器。新作《女兒》已經上膛,存有的倫理學設問與虛構的形上學答覆,或反之,虛構的形上學設問與存有的倫理學答覆,將如同槍管中二道緊密渦旋的來福線,每個字都將由此高速擊發,而且勢必都將再指向文學的這個終極賭注。


《印刻文學》,2014/03





1 則留言:

  1. 解釋名詞,一題 5 分,共 20 題,open book,請參閱《女兒》p.7 - 17。

    1 量子迸射
    2 碎形
    3 迫臨想像
    4 假後設
    5 核裂解
    6 雙螺旋
    7 本質主義
    8 對偶運動
    9 內在增壓
    10 臨界調校
    11 宇宙向度
    12 無窮鏡像
    13 莫耳量巨觀
    14 分子故事
    15 流變
    16 摺疊微分
    17 故事的無窮級數
    18 語言維度
    19 雙星纏繞
    20 緊密渦漩

    [ bonus ] 巴洛克動態(此題答對直接加 100 分!)


    強力推薦 《知識的騙局》!

    回覆刪除